以後他就每年来两回,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墙犄角,弄得满地的驴粪球,好在就一天,他准走。随着驴背滚下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枣,是他送给老爷和太太──我爸爸和妈妈的。乡下有的是。
我简直想不出宋妈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们家会成了什麽样儿?谁给我老早起来梳辫子上学去?谁喂燕燕吃饭?弟弟挨爸爸打的时候谁来护着?珠珠拉了屎谁给擦屁股?我们都离不开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话,她近来就问我们好几次:“我回俺们老家去好不好?”
“不许啦!”除了不会说话的燕燕以外,我们齐声反对。
春天弟弟出麻疹闹得很凶,他紧闭着嘴不肯喝那芦根汤,我们围着鼻子眼睛起满了红疹的弟弟看。妈说:
“好,不吃药,就叫你奶妈回去!回去吧!宋妈!把衣服、玩意儿,都送给你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
宋妈假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走喽!回家喽!回家找俺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哟!”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怜巴巴的张开手要过妈妈手里的那碗芦根汤,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宋妈心疼得什麽似的,立刻搂抱起弟弟,把头靠着弟弟滚烫的烂花脸儿说:
“不走!我不会走!我还是要俺们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头子!”跟着,她的眼圈可红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渐渐睡着了。
前几天,一个管宋妈叫大婶儿的小伙子来了,他来住两天,想找活儿做。他会用铁丝给大门的电灯编灯罩儿,免得灯泡被贼偷走。宋妈问他说:
“你上京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惊,瞪着眼珠,“我倒没看见,我是打刘村我舅舅那儿来的!”
“噢,”宋妈怀着心思地呆了一下,又问:“你打你舅那儿来的,那,俺们丫头给刘村的金子他妈奶着,你可听说孩子结实吗?”
“哦?”他又是一惊,“没──没听说。准没错儿,放心吧!”
停了一下他可又说:
“大婶儿,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没回去啦!”
等到这个小伙子走了,宋妈跟妈妈说,她听了她侄子的话,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妈妈安慰她说:
“我看你这侄儿不正经,你听,他一会儿打你们家来,一会儿打他舅舅家来。他自己的话都对不上,怎麽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妈还是不放心,她说:
“我打今年个一开年心里就老不顺序,做了好几回梦啦!”
她叫了算命的来给解梦。礼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写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经背下了:顺义县牛栏山冯村妥交冯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书多好,看你九岁就会写信,出门丢不了啦!”
“信上说什麽?”我拿着笔,铺一张信纸,逞起能来。
“你就写呀,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净顾得下水里玩。我给做好了两双鞋一套裤褂。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钱前後快二百块了,後坡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种人家的地。还有,我这儿倒是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把栓子带来我瞅瞅也安心。还有……”
“这封信太长了!”我拦住她没完没了的话,“还是让爸爸写吧!”
爸爸给她写的信寄出去了,宋妈这几天很高兴。现在,她问弟弟说:
“要是小栓子来,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
“给呀!”弟弟说着立刻就站起来。
“我也给。”珠珠说。
“等小栓子来,跟我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我说。
“那敢情好,只要你妈答应让他在这儿住着。”
“我去说!我妈妈很听我的话。”
“小栓子来了,你们可别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顶能笑话人!他是乡下人,可土着呢!”宋妈说的彷佛小栓子等会儿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说:
“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长多老高呀!”
宋妈高兴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盖上。膝盖头颠呀颠的,她唱起她的歌:
“鸡蛋鸡蛋壳壳儿,里头坐个哥哥儿,哥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个姑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