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当她转身出去,爸爸就进来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床前来,瞪着我:
“怎麽还不起来,快起!快起!”
“晚了!爸!”我硬着头皮说。
“晚了也得去,怎麽可以逃学!起!”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麽啦!居然有勇气不挪窝。
爸气极了,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爸左看右看,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抡,就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挨打了!
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角,从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我哭号,躲避,最後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我是一只狼狈的小狗,被宋妈抱上了洋车──第一次花五大枚坐车去上学。
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车里,一边抽抽答答的哭着,一边撩起裤脚来检查我的伤痕。那一条条鼓起的鞭痕,是红的,而且发着热。我把裤脚向下拉了拉,遮盖住最下面的一条伤痕,我怕同学耻笑我。
虽然迟到了,但是老师并没有罚我站,这是因为下雨天可以原谅的缘故。
老师教我们先静默再读书。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後,闭上眼睛,静静的想五分钟。老师说:想想看,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我听到这儿,鼻子抽答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泪水不至於流出来。
正在静默的当中,我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急忙的睁开了眼,原来是老师站在我的位子边。他用眼势告诉我,教我向教室的窗外看去,我猛一转头看,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
我刚安静下来的心又害怕起来了!爸为什麽追到学校来?爸爸点头示意招我出去。我看看老师,徵求他的同意,老师也微笑地点点头,表示答应我出去。
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面前。爸没说什麽,打开了手中的包袱,拿出来的是我的花裌袄。他递给我,看着我穿上,又拿出两个铜子儿给我。
後来怎麽样了,我已经不记得,因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从那以後,到今天,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着校工开大铁栅校门的学生之一。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门前,戴着露出五个手指头的那种手套,举了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吃着。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门前,手里举着从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送给亲爱的韩老师,她教我跳舞。
啊!这样的早晨,一年年都过去了,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在这学校里啦!
当当当,钟响了,毕业典礼就要开始。看外面的天,有点阴,我忽然想,爸爸会不会忽然从床上起来,给我送来花裌袄?我又想,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妈妈今早的眼睛为什麽红肿着?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今年爸爸都没有给上麻渣,他为了叔叔给日本人害死,急得吐血了。到了五月节,石榴花没有开得那麽红,那麽大。如果秋天来了,爸还要买那样多的菊花,摆满在我们的院子里、廊檐下、客厅的花架上吗?
爸是多麽喜欢花。
每天他下班回来,我们在门口等他,他把草帽推到头後面抱起弟弟,经过自来水龙头,拿起灌满了水的喷水壶,唱着歌儿走到後院来。他回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浇花。那时太阳快要下去了,院子里吹着凉爽的风,爸爸摘下一朵茉莉插到瘦鸡妹妹的头发上。陈家的伯伯对爸爸说:“老林,你这样喜欢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儿!”我有四个妹妹,只有两个弟弟。我才十二岁……
我为什麽总想到这些呢?韩主任已经上台了,他很正经的说:
“各位同学都毕业了,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去读书,做了中学生就不是小孩子了,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我一定高兴看你们都长高了,长大了……”
於是我唱了五年的骊歌,现在轮到同学们唱给我们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我哭了,我们毕业生都哭了。我们是多麽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我们又是多麽怕呢!当我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无论长得多麽高,多麽大,老师!你们要永远拿我当个孩子呀!
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
宋妈临回她的老家的时候说:
“英子,你大了,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他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