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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43)

作者:林海音

“劳驾,找人哪!”宋妈大声喊。

其中一个小孩子便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宋妈大声的喊:

“你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麽来,说:

“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溶湿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麽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麽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罢!”

※※※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子的影子。

树荫底下听不见冯村後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的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把他撂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的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雪》的课文: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後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妈妈说:

“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请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麽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

“你瞧怎麽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帐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麽闹。”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强,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摺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丝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用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床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轻的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