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旁边静静的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阴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我:
“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麽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过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後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的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麽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的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秀贞很高兴的说: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麽起的名儿。”
“我怎麽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麽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为什麽用这麽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麽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的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麽醒了就没有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麽,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的说:你的身子微,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就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紮好,她又接着说:
“彷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麽档子事儿?我怎麽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决不能够!决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的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後就低声的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麽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可是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走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说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麽了?”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麽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白。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麽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後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我说什麽。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麽,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乾,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女儿,跟了你去吃白薯,她怎麽舍得!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