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儿的往天边儿上挪动,我彷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後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的捱,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我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诉了我妈。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听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麽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麽,把我送回了海甸。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姥娘婆叫我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随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谁是三婶?”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帐来。叫我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麽知道小桂子什麽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都都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妈跟姥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後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手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後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糊里糊涂的回答。
那麽,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点点头。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的捣那红花。我问她:
“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呵呵的,说: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冰糖呀!你就看着吧。”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我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夹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我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後,叫我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乾了,我的手指甲盖儿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我看。
我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已经不耐烦了,我说:
“我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非弄坏了不可,别走,听我给你讲故事儿。”她说。
“我要听三叔的故事。”
“小声点儿,”她向我摆手,轻轻的说,“让我先看看他醒过来没有,他要不要喝水。”她进去了一下,又出来了,坐下後,手支撑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颏儿,忽然向着槐树发起呆来。
“说呀!你。”我说。
她惊了一下,“嗯?”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但跟着眼泪掉下来了,“还说呢,人都没影儿了,都没影儿了!老的!小的!”
我一声不响,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才又大喘了一口气,望我笑了,那泪坑!我就觉得在什麽地方看见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
秀贞用手指抹抹泪,拉过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这样,我就轻松点,不觉得张开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侧起身子看着跨院门,好像在张望什麽人。她自言自语的说:
“就是这时节他来的,一卷铺盖,一口皮箱,搬进了这小屋里。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别着一支笔。我正在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他说,『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陈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这两间小屋来。』他说:『好,好,这样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床又薄又旧的棉被摊开,我心想,他怎麽过这北京的大冷天?小英子,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有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笔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是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我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