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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10)

作者:林海音

忽然,她站起来,撩开袖口,撩起裤角,轻轻地说: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着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的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我轻轻的摸,倒惹得她哭出声音来了。她因为不敢放声,嘤嘤的小声哭,真是可怜。我说:

“你爸爸干吗打你?”

她当时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才说:

“他不许我出来玩。”

“是因为在我家待太久了?”

妞儿点点头。

因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难过,又害怕,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说:

“那麽你快回去吧!”她站着不动,说:

“他一早出去还没回来。”

“那麽你妈呢?”

“我妈也拧我,她倒不管我出来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我,说是我害的。”

妞儿哭了一阵子好些了,又跟我说这说那的,我说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妈妈,妞儿说她的妈妈有点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给人缝补衣服赚钱。

我告诉妞儿,我们从前不住在北京,是从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

“我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齐化门那边。”

“齐化门?”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麽会也知道齐化门呢?”妞儿奇怪的问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麽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好像有什麽人大清早曾带我去过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见的很模糊,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儿说:

“我梦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的向城墙走去……”

“你是讲故事吧?”

“也许是故事,”我斜着头又深深的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齐化门就是了。”

妞儿笑了笑,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但当我捏住她的肩头,她轻喊了一声“疼!疼!”

我的手连忙松开,她又皱着眉说:“连这儿都给我抽肿了!”

“什麽抽的?”

“掸子。”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爸,还有我妈,他们”但她顿住不说下去了。

“他们怎麽样?”

“不说了,下回再跟你说。”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们花。”这是我听宋妈跟妈妈讲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了。“要你赚钱还打你,凭什麽!”我说到後来气愤起来了。

“喝喝,你瞧你什麽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说唱戏的事,你哪儿知道我要跟你说什麽呀!”

“到底要说什麽呢?说嘛!”

“你这麽猴急,我就不说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就是不许你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你妈。”

“我不会,我们小声地说。”

妞儿犹豫了一会儿,伏在我的耳旁小声而急快地说。

“我不是我妈生的,我爸爸也不是亲的。”

她说得那样快,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麽快,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说完後,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开,睁着大眼睛看我,好像在等着看我听了她的话,会怎麽个样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对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虽然答应妞儿不讲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儿走了以後,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妈妈面前,愣愣的问:

“妈,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麽?”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麽想起问这话?”

“你说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麽会不是呢?”停一下妈又说,“要不是亲生的,我能这麽疼你吗?像你这样闹,早打扁了你了。”

我点点头,妈妈的话的确很对,想想妞儿吧!“那麽你怎麽生的我?”这件事,我早就想问的。

“怎麽生的呀,嗯──”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

“从这里掉出来的。”

说完,她就和宋妈大笑起来。

我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和一双竹筷子,轻轻走进惠安馆,推开跨院的门,院里那棵槐树,果然又垂着许多绿虫子,秀贞说是吊死鬼,像秀贞的那几条蚕一样,嘴里吐着一条丝,从树上吊下来。我把吊死鬼一条条弄进我的空瓶里,回家去喂鸡吃,每天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装在小瓶里,咕囊咕囊的动,真是肉麻,我拿着装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觉得痒麻麻的,好像吊死鬼从瓶里爬到我的胳膊上了,其实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