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
“你一天要描一张,暑假以後进小学,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上描红模字,我这些日子就这麽过的。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箱盖子,不许我们随便掀开。
妞儿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麽?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儿说。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说:“来!跟我学,我教你。”
“我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麽,我想我也应当露一露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首歌,後来爸曾教了我,妈还说爸爸教我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结结巴巴的用客家话念唱起来:
“你听着──想来麽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还没数完呢,妞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可真是拗嘴。
“谁教你的?什麽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你唱的这是哪国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麽意思。
我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西厢房是我们的快乐窝,我连做梦都想着它。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喊:“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忽然一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多麽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可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子没那麽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水。
我看见长班老王也推了小车子来,他一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的问我: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麽傻?”
我没有说什麽,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说:
“秀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乾净了。但是老王没理我,他装满了两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犹豫着怎麽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口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儿,我多高兴!我跑着迎上去,喊道:“妞儿!妞儿!”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认识我,也像没听见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是她身後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口袋上露出来我看见是一把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我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跟妞儿再说话了,就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麽没有意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妞儿气喘着跑来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的说:“我明儿再来找你。”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横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儿来找我,我们在西厢房里,蹲下来看小油鸡。掀开藤箱盖子,我们俩都把手伸进去摸小油鸡的羽毛,这样摸着摸着,谁也没说话。我本来是要说话的,但是没有出声,只是心里在问她:“妞儿,为什麽好多天没来找我?”“妞儿,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许你来吗?”“妞儿,昨天为什麽不许我跟你说话?”“妞儿,你一定有什麽难受的事吧?”真奇怪,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口,可是她怎麽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我?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去了!
我不知怎麽办好了,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红线穿过去,妞儿的耳朵没有洗乾净,边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顺着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条青色的伤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这才惊醒了,吓得一躲闪,随着就转过头来向我难过的笑笑。早晨的太阳,正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的不太乾净的脸上,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