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吾招呼店员:“切一盘肘子。”然后告诉林震:“一九四七年,我在北大当自治会主席。参加五·二茵游行的时候,二茵八师的流氓打坏了我的腿。”他挽起裤子,可以看到一道弧形的疤痕,然后他站起来:“看,我的左腿是不是比右腿短一点?”
林震第一次以深深的尊敬和爱戴的眼光看着他。
喝了几口酒,刘世吾的脸微微发红,他坐下,把肉片夹给林震,然后歪着头说:“那个时候……我是多么热情,多么年轻啊!我真恨不得……”
“现在就不年轻,不热情了么?”林震用期待的眼光看着。
“当然不。”刘世吾玩着空酒杯,“可是我真忙啊!忙得什么都习惯了,疲倦了。解放以来从来没睡够过八小时觉,我处理这个人和那个人,却没有时间处理处理自己。”他托起腮,用最质朴的人对人的态度看着林震,“是啊,一个布尔什维克,经验要丰富,但是心还要单纯……再来一两!”刘世吾举起酒杯,向店员招手。
这时林震已经开始被他深刻和真诚的抒发所感动了。刘世吾接着闷闷地说:“据说,炊事员的职业病是缺少良好的食欲,饭菜是他们做的,他们整天和饭菜打交道。我们,党的工作者,我们创造了新生活,结果,生活反倒不能激动我们……”
林震的嘴动了动,刘世吾摆摆手,表示希望不要现在就和他辩论。他不说话,独自托着腮发愣。
“雨小多了,这场雨对麦子不错。”过了半天,刘世吾叹了口气,忽然又说:“你这个干部好,比韩常新强。”
林震在慌乱中赶紧喝汤。
刘世吾盯着他,亲切地笑着,问他:“赵慧文最近怎么样?”
“她情绪挺好。”林震随口说。他拿起筷子去夹熟肉,看见了他熟悉的刘世吾的闪烁的目光。
刘世吾把椅子拉近他,缓缓地说:“原谅我的直爽,但是我有责任告诉你……”
“什么?”林震停止了夹肉。
“据我看,赵慧文对你的感情有些不……”
林震颤抖着手放下了筷子。
离开馄饨铺,雨已经停了,星光从黑云下面迅速地露出来,风更凉了,积水潺潺地从马路两边的泄水池流下去。林震迷惘地跑回宿舍,好像喝了酒的不是刘世吾,倒是他。同宿舍的同志都睡得很甜,粗短的和细长的鼾声此起彼伏。林震坐在床上,摸着湿了的裤脚,眼前浮现了赵慧文的苍白而美丽的脸……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他什么也没经历过,什么都不懂。他走近窗子,把脸紧贴在外面沾满了水珠的冰冷的玻璃上。
十
区委常委开会讨论麻袋厂的问题。
林震列席参加。他坐在一角,心跳、紧张,手心里出了汗。他的衣袋里装着好几千字的发言提纲,准备在常委会上从麻袋厂事件扯出组织部工作中的问题。他觉得麻袋厂问题的揭发和解决,造成了最好的机会,可以促请领导从根本上考虑一下组织部的工作。时候到了!刘世吾正在条理分明地汇报情况。书记周润祥显出沉思的神色,用左拳托着士兵式的粗壮而宽大的脸,右腕子压着一张纸,时而在上面写几个字。李宗秦用食指在空中写画着。韩常新也参加了会,他专心地把自己的鞋带解开又系上。
林震几次想说话,但是心跳得使他喘不上气。第一次参加常委会,就作这种大胆的发言,未免过于莽撞吧?不怕,不怕!他鼓励自己。他想起八岁那年在青岛学跳水,他也一边听着心跳,一边生气地对自己说:“不怕,不怕!”
区委常委批准了刘世吾对于麻袋厂问题提出的处理意见,马上就要进行下面一项议程了,林震霍地举起了手。
“有意见吗?不举手就可以发言的。”周书记笑着说。
林震站起来,碰响了椅子,掏出笔记本看着提纲,他不敢看大家。
他说:“王清泉个人是作了处理了,但是如何保证不再有第二、第三个王清泉出现呢?我们应该检查一下区委组织工作中的缺点:第一,我们只抓了建党,对于巩固党没给予应有的注意,使基层的党内斗争处于自流状态。第二,我们明知有问题却拖延着不去解决,王清泉来厂子整整五年,问题一直存在而且愈发展愈严重。……具体地说,我认为韩常新同志与刘世吾同志有责任……”
会场起了轻微的骚动,有人咳嗽,有人放下了烟卷,有人打开笔记本,有人挪了一下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