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慧文放下筷子,靠在椅子背上,有些吃惊了。
“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幸福。”林震用一种粗重的,完全像大人一样的声音说,“我看见过你的眼泪,在刘世吾的办公室,那时候春天刚来……后来忘记了。我自己马马虎虎地过日子,也不会关心人。你幸福吗?”
赵慧文略略疑惑地看着他,摇头,“有时候我也忘记……”然后点头,“会的,会幸福的。你为什么问它呢?”她安详地笑着。
林震把刘世吾对他讲的告诉了她:“……请原谅我,把刘世吾同志随便讲的一些话告诉了你,那完全是瞎说……我很愿意和你一起说话或者听交响乐,你好极了,那是自然而然的,……也许这里边有什么不好的,不合适的东西,马马虎虎的我忽然多虑了,我恐怕我扰乱谁。”林震抱歉地结束了。
赵慧文安详地笑着,接着皱起了眉尖儿,又抬起了细瘦的胳臂,用力擦了一下前额,然后她甩了一下头,好像甩掉什么不愉快的心事似的转过身去了。
她慢慢地走到墙壁上新挂的油画前边,默默地看画。那幅画的题目是《春》:莫斯科,太阳在春天初次出现,母亲和孩子一起到街头去……
一会儿,她又转过身来,迅速地坐在床上,一只手扶着床栏杆,异常平静地说:“你说了些什么呀?真的!我不会做那些不经过考虑的事。我有丈夫,有孩子,我还没和你谈过我的丈夫。”她不用常说的“爱人”,而强调地说着“丈夫”。“我们在五二年结的婚,我才十九,真不该结婚那么早。他从部队里转业,在中央一个部里当科长,他慢慢地染上了一种油条劲儿,争地位、争待遇,和别人不团结。我们之间呢,好像也只剩下了星期六晚上回来和星期一走。我的看法是:或者是崇高的爱情,或者什么都没有。我们争吵了……但是我仍然等待着……他最近出差去上海,等回来,我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可你说了些什么呢?”她又一次问,“小林,你是我所尊敬的顶好的朋友,但你还是个孩子——这个称呼也许不对,对不起。我们都希望过一种真正的生活,我们希望组织部成为真正的党的工作机构,我觉着你像是我的弟弟,你盼望我振作起来,是吧?生活是应该有互相支援和友谊的温暖,我从来就害怕冷淡。就是这些了,还有什么呢?还能有什么呢?”
林震惶恐地说:“我不该受刘世吾话的影响……”
“不。”赵慧文摇头,“刘世吾同志是聪明人,他的警告也许并不是完全没有必要,然后……”她深深地吐一口气,“那就好了。”
她收拾起碗筷,出去了。
林震茫然地站起,来回踱着步子,他想着、想着,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慢慢地,又没有了。他要说什么呢?本来什么都没有发生。生活有时候带来某种情绪的波流,使人激动也使人困扰,然后波流流过去,没有一点痕迹……真的没有痕迹吗?它留下对于相逢者的纯洁和美好的记忆,虽然淡淡,却难忘……
赵慧文又进来了,她领着两岁的儿子,还提着一个书包。小孩已经与林震见过几次面,亲热地叫林震“夫夫”——他说不清楚“叔叔”。
林震用强健的手臂把他举了起来。空旷的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孩子的笑闹声。
赵慧文打开书包,拿出一叠纸,翻着,说:“今天晚上,我要让你看几样东西。我已经把三年来看到的组织部工作中的一些问题和自己的意见写了一个草稿。这个………”她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一张橡皮纸,“大概这是可笑的,我给自己规定了一个竞赛的办法,让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竞赛。我画了表,如果我的工作有了失误——写入党批准通知的时候抄错了名字或者统计错了新党员人数,我就在表上画一个黑叉子,如果一天没有错,就画一个小红旗。连续一个月都是红旗,我就买一条漂亮的头巾或者别的什么奖励自己……也许,这像幼儿园的做法吧?你觉得好笑吗?”
林震入神地听着,他严肃地说:“不。我尊敬你对自己的……”
临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林震站在门外,赵慧文站在门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她说:“今天的夜色非常好,你同意吗?你闻见槐花的香气了没有?平凡的小白花,它比牡丹清雅,比桃李浓馥。你闻不见?真是!再见,明天一早就见面了,我们各自投身在伟大而麻烦的工作里边。然后晚上来找我吧,我们听美丽的《意大利随想曲》。听完歌,我给你煮荸荠,然后我们把荸荠皮扔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