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呢?”林震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了事情的复杂性,一个缺点,仿佛粘在从上到下的一系列的缘故上。
“是啊。”赵慧文沉思地用手指弹着自己的腿,好像在弹一架钢琴,然后她向着远处笑了,她说:“谢谢你……”
“谢我?”林震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见到你,我好像又年轻了。你天不怕地不怕,敢于和一切坏现象做斗争,于是我有一种婆婆妈妈的预感:你……一场风波要起来了。”
林震脸红了。他根本没想到这些,他正为自己的无能而十分羞耻。他嘟哝着说:“但愿是真正的风波而不是瞎胡闹。”然后他问:“你想了这么多,分析得这么清楚,为什么只是憋在心里呢?”
“我老觉得没有把握。”赵慧文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看了想,想了又看,我有时候想得一夜都睡不好,我问自己:‘你的工作是事务性的,你能理解这些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觉得你刚才说得对极了!你应该把你刚才说的对区委书记谈,或者写成材料给《人民日报》……”
“瞧,你又来了。”赵慧文露出润湿的牙齿笑了。
“怎么叫又来了?”林震不高兴地站起来,使劲搔着头皮,“我也想过多少次,我觉得,人要在斗争中使自己变正确,而不能等到正确了才去做斗争!”
赵慧文突然推门出去了,把林震一个人留在这空旷的屋子里,他嗅见了肥皂的香气。马上,赵慧文回来了,端着一个长柄的小锅,她跳着进来,像一个梳着三只辫子的小姑娘。她打开锅盖,戏剧性地向林震说:
“来,我们吃荸荠,煮熟了的荸荠!我没有找到别的好吃的。”
“我从小就喜欢吃熟荸荠。”林震愉快地把锅接过来,他挑了一个大的没剥皮就咬了一口,然后他皱着眉吐了出来,“这是个坏的,又酸又臭。”赵慧文大笑了。林震气愤地把捏烂了的酸荸荠扔到地上。
临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纯净的天空上布满了畏怯的小星星。有一个老头儿吆喝着“炸丸子开锅”!推车走过。林震站在门外,赵慧文站在门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她说:“下次来的时候,墙上就有画了。”
林震会心地笑着:“而且希望你把丢下的歌儿唱起来!”他摇了一下她的手。
林震用力地呼吸着春夜的清香之气,一股温暖的泉水从心头涌了上来。
八
韩常新最近被任命为组织部副部长。新婚和被提拔,使他愈益精神焕发和朝气勃勃。他每天刮一次脸,在参观了服装展览会以后又做了一套凡尔丁料子的衣服。不过,最近他亲自出马下去检查工作少了,主要是在办公室听汇报、改文件和找人谈话。刘世吾仍然那么忙。
一天,晚饭以后,韩常新把《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还给林震,他用手弹一弹那本书,点点头说:“很有意思,也很荒唐。当个作家倒不坏,编得天花乱坠。赶明儿我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或者犯错误受了处分,就也写小说去。”
林震接过书,赶快拉开抽屉,把它压在最底下。
刘世吾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正出神地研究一盘象棋残局,听了韩常新的话,刻薄地说:“老韩将来得关节炎或者受处分倒不见得不可能。至于小说,我们可以放心,至少在这个行星上不会看到您的大作。”他说的时候一点不像开玩笑,以致韩常新尴尬地转过头,装没听见。
这时刘世吾又把林震叫过去,坐在他旁边,问:“最近看什么书了?有没有好的借我看看?”
林震说没有。
刘世吾挪动着身体,斜躺在沙发上,两手托在脑后,半闭着眼,缓慢地说:“最近在《译文》上看了《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的片段,人家写得真好,活得很……”
“您常看小说?”林震真不大相信。
“我愿意荣幸地表示,我和你一样爱读书:小说、诗歌,包括童话。解放以前,我最喜欢屠格涅夫。小学五年级,我已经读《贵族之家》,我为伦蒙那个德国老头儿流泪,我也喜欢叶琳娜,英沙罗夫写得却并不好……可他的书有一种清新的、委婉多情的调子。”他忽地站起来,走近林震,扶着沙发背,弯着腰继续说,“现在也爱看,看的时候很入迷,看完了又觉得没什么。你知道,”他紧挨林震坐下,又半闭起眼睛,“当我读一本好小说的时候,我梦想一种单纯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我想去当水手,或者穿上白衣服研究红血球,或者当一个花匠,专门培植十样锦……”他笑了,他从来没这样笑过,不是用机智,而是用心。“可还是得当什么组织部长。”他摊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