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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98)

作者:张恨水

寿峰走到街上,在一家熟铺子里,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正好家树是回家了,接着电话。寿峰便说:「有几句要紧的话,和你当面谈一谈,就在四牌楼一家『喜相逢』的小馆子里等着你,你可不要饿着肚子来,咱们好放量喝两盅。」家树一想:一定是秀姑回去,把在公园里的话说了,这老头子是个急性人,他一听了就要办,所以叫我去面谈。这是老头子一番血忱,不可辜负了。便答应着马上来。

家树到了四牌楼,果然有家小酒馆,门口悬着「喜相逢」的招牌,只见寿峰两手伏在楼口栏杆上,也是四处瞧人,看见了家树连招带嚷的道:「这里这里。」家树由馆子走上楼去,便见靠近楼口的一张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杯筷却是两副,分明是寿峰虚席以待了。寿峰让家树对面坐下,因问道:「老弟,你带了钱没有?」家树道:「带了一点款子,但是不多。大叔若是短钱用,我马上回家取了来。」寿峰连连摇着手道:「不,不,我今天发了一个小财,不至於借钱。我问你有钱没有,是说今天这一餐酒应该你请的了。」家树笑道:「自然自然。宽一点,或者年纪比我小一点,就该请我吗?」「我可不是那样说。我老实告诉你吧,今天这一顿酒吃过,咱们就要分手了。咱们交了几个月好朋友,你岂不应该给我饯一饯行?」家树听了,倒吃了一惊,问道:「大叔突然要到哪里去?大姑娘呢?」寿峰道:「我们本是没有在哪里安基落业的,今天爱到哪里就上哪里;明天待得腻了,再搬一处,也没有什麽牵挂,谈不上什麽突然不突然。我一家就是爷儿俩,自然也分不开。」家树道:「大叔是个风尘中的豪侠人物,我也不敢多问,但不知大叔哪一天动身?以後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没有?」寿峰道:「吃完了酒我就走。至於以後见面不见面,那可是难说。就如当初咱们在天桥交朋友,哪里是料得到的呢!」他说着话,便提啤酒壶来,先向家树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然後又自斟一杯,举起杯子来,向家树比了一比,笑道:「老兄弟!咱们先喝一个痛快,别说那些闲话。」於是二人同乾了一杯。又照了一照杯,家树道:「既是我给大叔饯行,应当我来斟酒。」於是接过酒壶,给关寿峰斟啤酒来。寿峰酒到便喝,并不辞杯。

一会儿工夫,约莫喝了一斤多酒,寿峰手按了杯子,站将起来,笑道:「酒是够了,我还要赶路。我还有两句话要和你说一说。」家树道:「你有什麽话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我无不从命。」寿峰道:「有一件事,大概你还不知道,有一个人为了你,可受了累了。」於是将凤喜受打得了病,睡在医院里的话,都对他说了。又道:「据我们孩子说,她人迷糊的睡着,还直说对不住你。看来这个孩子,还是年轻不懂事,不能说她忘恩负义,最好你得给她想点法子。」家树默然了一会,因道:「纵然我不计较她那些短处,但是我是一个学生,怎麽和一个有势力的军阀去比试,她现时不是在人家手掌心里吗?」寿峰昂头一笑道:「有势力的人就能抓得住他爱的东西吗?那也不见得──楚霸王百战百胜,还保不住一个虞姬呢!我这话是随便说,也不是叫你这时候在人家手心里抓回来;以後有了机会,你别记着前嫌就是了。」家树道:「果然她回心转意了,又有了机会,我自然也愿意再引导她上正路;但是我这一颗心,让她伤感极了。现在我极相信的人,实在别有一个,却并不是她。」寿峰笑道:「我听到我们孩子说,你还认识一个何小姐,和沈家姑娘模样儿差不多。可是这年头儿,大小姐更不容易应付啊!这话又说回来了,你究竟相信哪一个,这看你的意思,旁人也不必多扯淡。只是这个孩子,也许马上就得要人关照她。你有机会,关照她一点就是了。时候已然是不早,我还得赶出城去,我要吃饭了。」於是喊着夥计取了饭来,倾了菜汤在饭碗里,一口气吃下去几碗饭,才放下碗筷,站起来道:「咱们是後会有期。」夥计送上手巾把,他一面揩着,一面就走。家树始终不曾问得他到哪里去,又为了什麽缘故要走,怔怔的望着他下楼而去。转身伏到窗前看时,见他背着一个小包袱在肩上,已走到街心。回过头看见家树,点着头笑了一笑,竟自开着大步而去。

这里家树想着:这事太怪!这老头子虽是豪爽的人,可是一样的儿女情长──上次他带秀姑送我到丰台,不是很依恋的吗?怎麽这次告别,极端的决绝。看他表面上镇静,彷佛心里却有一件急事要办,所以突然的走了。他十几年前本来是个风尘中的人物,难保他不是旧案重提。又,这两天秀姑冒充佣工,混到刘家去,也是极危险的事,或者露出了什麽破绽,也未可知。心里这样踌躇着,伏在栏杆上望了一会,便会了酒饭帐,自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