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听他这种口音,分明是句句暗射着自己。一想自认识家树以来,这一颗心,早就许给了他。无如殷勤也罢,疏淡也罢,他总是漠不关心,所以索性跳出圈子外去,用第三者的资格,来给他们圆场。不料自己已经跳出圈子外来了,他却是又突然有这样向来不曾有的恳切表示,这真是意料所不及了。因笑道:「樊先生说得很透澈,就是像我这样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的人,也明白了──」家树笑着只管嗑瓜子,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问道:「大叔从前很相信我的,现在大概知道我有点胡闹吧。」秀姑道:「不,他老人家有什麽话,都会当面说的。」家树道:「自然,他老人家是很爽快的。不过也有件事很让我纳闷:两个月前,彷佛他老人家有一件事要和我说,又不好说似的,我又不便问,究竟不知道是一件什麽事?」
秀姑这时正看着濠里的荷叶,见有一个很大的红色蜻蜓,在一起小荷叶边飞着,却把牠的尾巴,在水上一点一起,经过很久的时间,不曾飞开。她也看出了神。所以家树说的这些话,秀姑是不是听清楚了;或者听得越清楚,反而不肯回答,这都让家树无法揣测。随话答话,也没有可以重叙之理,这也就默然了。秀姑看了城墙,笑道:「我家胡同口上,也有一堵城墙,出来就让它抵住,觉得非常讨厌。这里也是一堵城墙,看了去,就是很好的风景了。」家树道:「可不是,我也觉得这里的城墙有意思。」两个人说来说去,只是就风景上讨论。
正说到很有兴趣的时候,树林子里忽然有茶房嚷着:「有樊先生没有?」家树点着头只问了一声:「哪里找?」一个茶房走上前来,便递了一张名片给秀姑道:「你贵姓樊吗?我是『来今雨轩』的茶房,有一位何小姐请过去说话。」秀姑接着那名片一看,却是「何丽娜」三个字,犹疑着道:「我并不认得这个人,是樊先生的朋友吧?」家树道:「是的,是的。这个人你不能不见,待一会我给你介绍。」因对茶房道:「你对何小姐说,我们就来。」茶房答应去了。家树道:「大姑娘,我们到『来今雨轩』去坐坐吧,那何小姐是我表嫂的朋友,人倒很和气的。」秀姑笑道:「我这样子,和人家小姐坐在一处,不但自己难为情,人家也会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道:「大姑娘是极爽快的人,难道还拘那种俗套吗?」秀姑就怕人家说她不大方,便点点头道:「见见也好,可是我坐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要走的。」家树道:「那随便你。只要介绍你和她见一见面,那就行了。」於是家树会了茶帐,就和秀姑一路到「来今雨轩」来。
家树引秀姑到了露台栏杆边,只见茶座上一个时装女郎笑盈盈的站了起来,向着这边点头。秀姑猛然看到她,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凤喜明明病在医院里,怎麽到这里来了?老远的站着,只是发愣。家树明白,连忙抢上前介绍,说明这是「何女士」,这是「关女士」。何丽娜见秀姑只穿了一件宽大的蓝布大褂,而且没有剪发,挽着一双细辫如意髻,骨肉停匀,脸如满月,是一个很康健又朴素的旧式女子,因伸着手握了秀姑的手,笑道:「请坐,请坐。我就听见樊先生说过关女士,是一个豪爽的人。今天幸会。」秀姑等她说出话来,这才证明她的确不是凤喜。家树向来没有提到认识一个何小姐,怎麽倒在何小姐面前会提起我?大概他们的交情,也非同泛泛吧。她既是一见面这样的亲热,也就不能不客气一点,因笑道:「刚才何小姐去请樊先生,我是不好意思来高攀。樊先生一定要给我介绍介绍,我只好来了。」何丽娜笑道:「不要那样客气。交朋友只要彼此性情相投,是不应该在形迹上有什麽分别的啊!」於是挪了一挪椅子,让秀姑坐下。家树也在何丽娜对面坐下了。
秀姑这时将何丽娜仔细看了一看,见她的面孔和凤喜的面孔,大体上简直没有多大的分别,只是何丽娜的面孔略为丰润一点,在她的举动和说话上,处处持重一点,不像凤喜那样任性。这两个人若是在一处走着,无论是谁,也会说她们是姊妹一对儿。她模样儿既然是这样的好,身分更不必提,学问自然是好的。除了年岁而外,恐怕凤喜没有一样赛得过她的呢!那末,家树丢了一个凤喜,有这一个何小姐抵缺,他也没有什麽遗憾的了,又何怪对於凤喜的事淡然置之哩。心里想着事,何小姐春风满面的招待,就没有心去理会,只是含着微笑,随便去答应她的话。何丽娜道:「我早就在这里坐着的。我看见关女士和樊先生走过去,我就猜中了一半。」家树道:「哦,你看见我们走过去的。我们在那边喝茶,你也是猜中的吗?」何丽娜道:「那倒不是。刚才我在园里兜了一个圈子,我在林子外边,看见你二位呢。」家树听了默然不语。何丽娜道:「难得遇到关女士的。我打算请关女士喝一杯酒,肯赏光吗?」秀姑道:「今天实在有点事,不能叨扰,请何小姐另约一个日子,我没有不到的。」何丽娜笑道:「莫不是关女士嫌我们有点富贵气吧?若说是有事,何以今天又有工夫到公园里来呢?」家树道:「她的确是有事。不是我说要介绍她和密斯何见面,她早就走了。」何丽娜看着二人笑了一笑,便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必到公园外去找馆子。这里的西餐倒也不错,就在这里吃一点东西,好不好?」秀姑这时只觉心神不安贴起来,哪有心吃饭,便将椅子一挪,站立起来,笑道:「真对不住,我有事要走了。」何丽娜和家树都站起来,因道:「就是不肯吃东西,再坐一会儿也不要紧。」秀姑笑道:「实在不是不肯。老实说,我今天到公园里来,就是有要紧的事,和樊先生商量。虽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我也应该去回人家的信了。」她说了这话,就离开了茶座。何丽娜见她不肯再坐,也不强留,握着她的手,直送到人行路上来,笑嘻嘻的道:「今天真对不住,改天我一定再奉邀的。樊先生和我差不多天天见面,有话请樊先生转达吧。」说着又握着秀姑的手摇撼了几下,然後告别回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