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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8)

作者:张恨水

这时陶太太已穿了那鞋,正在光滑的地板上,带转带溜,只低了头去审查,不料家树却插问一句:「这样的鞋子要多少一双?」陶太太这才转过身来笑道:「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因为一家鞋店里和我认识,我介绍了他有两三千块钱生意,所以送我一双鞋,作为谢礼。」家树道:「两三千块吗?那有多少双鞋?」陶太太道:「不要说这种不见世面的话了,跳舞的鞋子,没有几块钱一双的。好一点,三四十块钱一双鞋,那是很平常的事,那不算什麽。」家树道:「原来如此,像表嫂这一双鞋,就让珠子是假的,也应该值几十块钱了。」陶太太道:「小的珠子,是不值什麽的,自然是真的。」家树笑道:「表嫂穿了这样好的新衣,又穿了这样好鞋子,今天一定是要到北京饭店去跳舞的了。」陶太太道:「自然去。今天伯和去,你也去,我就趁着今晚朋友多的时候,给你介绍两位女朋友。」家树笑道:「我刚才和伯和说了,没有西装,我不去。」伯和道:「我也说了,没有西装不成问题,你何以还要提到这一件事?」家树道:「就是长衣服,我也没有好的。」──

当下陶太太见伯和也说服不了,便自己走回房去,拿了一瓶洒头香水,一把牙梳出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将香水瓶子掉过来,就向他头上洒水。家树连忙将头偏着躲开,陶太太道:「不行不行,非梳一梳不可。不然我就不带你去。」家树笑道:「我并不要去啊。」伯和道:「我告诉你实话吧,跳舞还罢了,北京饭店的音乐,不可不去一听。他那里乐队的首领,是俄国音乐大学的校长托拉基夫。」家树道:「一个国立大学的校长,何至於到饭店里去作音乐队的首领?」伯和道:「因为他是一个白党,不容於红色政府,才到中国来。若是现在俄国还是帝国,他自然有饭吃,何至於到中国来呢?」家树道:「果然如此,我倒非去不可。北京究竟是好地方,什麽人材都会在这里齐集。」陶太太见他说要去,很是欢喜,催着家树换了衣服,和她夫妇二人,坐了自家的汽车,就向北京饭店而来。

这个时候,晚餐已经开过去了。吃过了饭的人,大家余兴勃勃,正要跳舞。伯和夫妇和家树拣了一副座位,面着舞厅的中间而坐。由外面进来的人,正也陆续不断。这个时候,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葱绿绸的西洋舞衣,两只胳膊和雪白的前胸後背,都露了许多在外面。这在北京饭店,原是极平常的事,但是最奇怪的,她的面貌,和那唱大鼓的女孩子,竟十分相像。不是她已经剪了头发,真要疑她就是一个了。因为看得很奇怪,所以家树两只眼睛,尽管不住的看着那姑娘。陶太太同时却站起身来,和那姑娘点头。姑娘一走过来,陶太太对家树笑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密斯何丽娜!」随着又给家树通了姓名。陶太太道:「密斯何和谁一路来的?」何丽娜道:「没有谁,就是我自己一个人。」陶太太道:「那末,可以坐在我们一处了。」伯和夫妇是连着坐的,伯和坐中间,陶太太坐在左首,家树坐在右首,家树之右,还空了一把椅子。陶太太就道:「密斯何!就在这里坐吧。」何小姐一回头,见那里有一把空椅子,就毫不客气的在那椅子上坐下。家树先不必看她那人,就闻到一阵芬芳馥郁的脂粉味,自己虽不看她,然而心里头,总不免在那里揣想着,以为这人美丽是美丽,放荡也就太放荡了──

饭店里西崽,对何丽娜很熟,这时见她坐下,便笑着过来叫了一声「何小姐!」何丽娜将手一挥,很低的不知道说了一句什麽,但是很像英语。不多一会儿,西崽捧了一瓶啤酒来,放一只玻璃杯在何丽娜面前。打开瓶塞,满满的给她斟了一满杯。那酒斟得快,鼓着汽泡儿,只在酒杯子里打旋转。何丽娜也不等那酒旋停住,端起杯子来,「咕嘟」一声,就喝了一口。喝时,左腿放在右腿上,那肉色的丝袜子,紧裹着珠圆玉润的肌肤,在电灯下面,看得很清楚。

当下家树心里想:中国人对於女子的身体,认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体之美,而从古以来,美女身上的称赞名词,什麽杏眼,桃腮,蝤蛴,春葱,樱桃,什麽都歌颂到了,然决没有什麽恭颂人家两条腿的。尤其是古人的两条腿,非常的尊重,以为穿叉脚裤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长裙,把脚尖都给它罩住。现在染了西方的文明,妇女们也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设法露出这两条腿来。其实这两条腿,除富於挑拨性而外,不见得怎样美。家树如此的想着,目光注视着丽娜小姐的膝盖,目不转睛的向下看。陶太太看见,对着伯和微微一笑,又将手胳膊碰了伯和一下,伯和心里明白,也报之以微笑。这时,音乐台的音乐,已经奏了起来,男男女女互相搂抱着,便跳舞起来──然而何丽娜却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