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这个弹三弦子的便伴着姑娘唱起来,因为先得了家树两吊钱,这时更是努力。那三弦子一个字一个字,弹得十分凄楚。那姑娘垂下了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其中有两句是「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孤孤单单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谁知道女儿家这时候的心肠?」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长的尾音,目光却在那深深的睫毛里又向家树一转。家树先还不曾料到这姑娘对自己有什麽意思,现在由她这一句唱上看来,好像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由得心里一动。
这种大鼓词,本来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转,加上那三弦子,音调又弹得凄楚,四围听的人,都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向下听去。唱完之後,有几个人却站起来扑着身上的土,搭讪着走开去。那弹三弦子的,连忙放下乐器,在台阶上拿了一个小柳条盘子分向大家要钱。有给一个大子的,有给二个子的,收完之後,也不过十多个子儿。他因为家树站得远一点,刚才又给了两吊钱,原不好意思过来再要,现在将柳条盘子一摇,觉得钱太少,又遥遥对着他一笑,跟着也就走上前来。家树知道他是来要钱的,於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不料身上的零钱,都已花光,只有几块整的洋钱,人家既然来要钱,不给又不好意思,就毫不踌躇的拿了一块现洋,向柳条盘子里一抛,银元落在铜板上,「当」的打了一响。那弹三弦子的,见家树这样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条盘交到左手,蹲了一蹲,垂着右手,就和家树请了一个安。
这时,那个姑娘也露出十分诧异的样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转睛的只向家树望着。家树出这一块钱,原不是示惠,现在姑娘这样看自己,一定是误会了,倒不好意思再看。那弹三弦子的,把一片落腮胡茬子几乎要笑得竖起来,只管向家树道谢。他拿了钱去,姑娘却迎上前一步,侧眼珠看了家树,低低的和弹三弦子的说了几句。他连点了几下头,却问家树道:「你贵姓?」家树道:「我姓樊。」家树答这话时,看那姑娘已背转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思,而且听书的人还未散开,自己丢了一块钱,已经够人注意的了,再加以和他们谈话,更不好。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
由这钟塔到外坛大门,大概有一里之遥,家树就缓缓的跟着走去。快要到外坛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後叫道:「樊先生!」家树回头看,却是一个大胖子中年妇人追上前来,抬起一只胳膊,遥遥的只管在日影里招手。家树并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里好生奇怪,就停住了脚,看她说些什麽。要知道她是谁,下回交代。
第二回 绮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门访碧玉解语怜花
却说家树走到外坛门口,忽然有个妇人叫他,等那妇人走近前来时,却不认识她。那妇人见家树停住了脚步,就料定他是樊先生不会错了。走到身边,对家树笑道:「樊先生,刚才唱大鼓的那个姑娘,就是我的闺女。我谢谢你。」家树看那妇人,约摸有四十多岁年纪,见人一笑,脸上略现一点皱纹。家树道:「哦!你是那姑娘的母亲,找我还有什麽话说吗?」妇人道:「难得有你先生这样好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先生在哪个衙门里?」家树低了头,将手在身上一拂,然後对那妇人笑道:「我这浑身上下,有哪一处像是在衙门里的?我告诉你,我是一个学生。」那妇人笑道:「我瞧就像是一位少爷,我们家就住在水车胡同三号,樊少爷没事,可以到我们家去坐坐。我姓沈,你到那儿找姓沈的就没错。」
说话时,那个唱大鼓的姑娘也走过来了。那妇人一见,问她道:「姑娘,怎麽不唱了?」姑娘道:「二叔说,有了这位先生给的那样多钱,今天不干了,他要喝酒去。」说着,就站在那妇人身後,反过手去,拿了自己的辫梢到前面来,只是把手去抚弄。家树先见她唱大鼓的那种神气,就觉不错,现在又见她含情脉脉,不带点些儿轻狂,风尘中有这样的人物,却是不可多得。因笑道:「原来你们都是一家人,倒很省事。你们为什麽不上落子馆去唱?」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为了穷啊!你瞧,我们姑娘穿这样一身衣服,怎样能到落子馆去?再说她二叔,又没个人缘儿,也找不着什麽人帮忙。要像你这样的好人,一天遇得着一个,我们就够嚼谷的了,还敢望别的吗?樊少爷,你府上在哪儿?我们能去请安吗?」家树告诉了她地点,笑道:「那是我们亲戚家里。」一面说着话,一面就走出了外坛门。因路上来往人多,不便和她母女说话,雇车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