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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68)

作者:张恨水

寿峰跨过了屋脊,顺着一列厢房屋脊的後身,向前面走去。只见一幢西式楼房迎面而起,楼後身是齐檐的高墙,上下十个窗口,有几处放出亮光来。远看去,那玻璃窗上的光,有映带着绿色的,有映带着红色的,也有是白色的。只在那窗户上,可以分出那玻璃窗那里是一间房,那两处是共一间房,那有亮光的地方,当然是有人的所在了。远远望去,那红色光是由楼上射出来的,在楼外光射出来的空间,有一丛黑巍巍的影子,将那光掩映着。带着光的地方,可以看出那是横空的树叶,树叶里面有一根很粗的横干,却是由隔壁院子里伸过来的。回头看隔院时,正有一棵高出云表的老槐树。寿峰大喜,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梯子。於是手抚着瓦沟,人作蛇行。到了屋檐下,向前一看,这院子里黑漆漆的,正没有点着电灯。於是向下一溜,两手先落地,拉了一个大鼎,一点声音没有,两脚向下一落,人就站了起来。快刀周却依旧在屋檐上蹲着。因为这里正好藉着那横枝儿树叶,挡住了窗户里射出来的光。寿峰缘上那大槐树,到了树中间,看出那横干的末端,於是倒挂着身子,两手两脚横缘了出去,缘到尖端,看此处距那玻璃窗还有两三尺,玻璃之内,垂着两幅极薄的红纱,在外面看去,只能看到屋子里一些隐约中的陈设品。彷佛有一面大镜子,悬在壁中间,那里将电灯光反射出来。这和沈大娘所说关住凤喜的屋子,颇有些相像。只是这屋子里是否还有其他的人陪着,却看不出来。於是一面静听屋里的响动,一面看这屋子的电灯线是由哪里去的。

只在这静默的时间,沉寂阴凉的空气里,却夹着一阵很浓厚的鸦片烟气味。用鼻子去嗅那烟味传来的地方,却在楼下。寿峰听沈大娘曾说过,刘将军会抽鸦片烟的,在上房里,这样夜深能抽出这样的烟气味来,这当然不是别人所干的事。便向下看了一看地势,约摸相距两丈高,於是盘到树梢,让横干向下沉着,然後一放手,轻轻的落在地上。顺着墙向右转,是一道附墙的围廊。只刚到这里,便听得身後有脚步声,这可不能大意,连忙向走廊顶上一跳,平躺在上面。果然有两个人说着话过来。人由走廊下经过,带着一阵油酱气味,这大概是送晚餐过去了。等人过去,寿峰一昂头,却见楼墙上有一个透气眼透出光来,站在这走廊顶上,正好张望。这眼是古钱式的格子,里头小玻璃掩扇却搁在一边,在外只看到正面半截床,果然是一个人横躺在那里抽烟。刚才送过去的晚餐,却不见放在这屋子里。一会,进来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仆,床上那人,一个翻身向上一爬,右手上拿了烟枪,直插在大腿上,左手撅了胡子尖,笑问道:「她吃了没有?」女仆道:「她在吃呢。将军不去吃吗?」那人笑道:「让她吃得饱饱的吧。我去了,她又得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吃。她吃完了,你再来给我一个信,我就去。」女仆答应去了。

寿峰听了纳闷得很,一回身,快刀周正在廊下张望。连忙向下一跳,扯他到了僻静处问道:「你怎麽也跑了来?」快刀周道:「我刚才爬在那红纱窗外看的,正是关在那屋子里。可是那姑娘自自在在的在那儿吃面,这不怪吗?」寿峰埋怨道:「你怎麽如此大意!你伏在窗子上看,让屋子里人看见,可不是玩的。」快刀周道:「师傅你怎麽啦?窗纱这种东西,就是为了暗处可以看明处,晚上屋子里有电灯,我们在窗子外,正好向里看。」寿峰「哦」了一声道:「我倒一时愣住了。我想这边屋子有通气眼的,那边一定也有通气眼的。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听那姓刘的说话,还不定什麽时候睡觉。咱们可别胡乱动手。」

当下二人伏着走过两重屋脊,再到长槐树的那边院子,沿着靠楼的墙走来。这边墙和楼之间,并无矮墙,只有一条小夹道。这边墙上没有透气眼,却有一扇小窗。寿峰估量了一番,那窗子离屋檐约摸有一人低,他点了头,复爬上大槐树,由槐树渡到屋顶上,然後走到左边侧面,两脚钩了屋檐,一个「金钩倒挂」式,人倒垂下来,恰是不高不低,刚刚头伸过窗子,两手反转来,一手扶着一面,推开百叶窗扇,看得屋子里清清楚楚。对着窗户,便是一张红皮的沙发软椅子,一个很清秀的女子,两手抱着右膝盖,斜坐在上面,那正是凤喜无疑了。看她的脸色,并不怎样恐惧,头正看了这窗子,眼珠也不转一转,似乎在想什麽。先前在楼下看到的那个女仆,拿了一个手巾把,送到她手上,笑道:「你还擦一把,要不要扑一点粉呢?」凤喜接过手巾,在嘴唇上只抹了一抹,懒懒的将手巾向女仆手上一抛,女仆含笑接过去。一会儿,却拿了一个粉膏盒,一个粉缸,一面小镜子,一齐送到凤喜面前。凤喜果然接过粉缸,取出粉扑,朝着镜子扑了两扑。女仆笑道:「这是外国来的香粉膏,不用一点吗?」凤喜将粉扑向粉缸里一掷,摇了一摇头。女仆随手将镜子、粉扑放在窗下桌上。看那桌上时,大大小小摆了十几个锦盒。盒子也有揭开的,也有关上的。看那盒子里时,亮晶晶的,也有珍珠,也有钻石。这些盒子旁,另外还有两本很厚的账簿,一小堆中外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