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胡同东口,果然有这样一个所在。他知道北京的规矩,无论人家大门是否开着,先要敲门才能进去的。因为门上并没有什麽铁环之类,只啪啪的将门敲了两下。这时出来一个姑娘,约莫有十八九岁,挽了辫子在後面梳着一字横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刘海,一张圆圆的脸儿,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衬着手脸倒还白净,头发上拖了一根红线,手上拿了一块白十字布,走将出来。她见家树穿得这样华丽,便问道:「你找谁?这里是大杂院,不是住宅。」家树道:「我知道是大杂院。我是来找一个姓关的,不知道在家没有?」那姑娘对家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姓关,你先生姓樊吗?」家树道:「对极了。那关大叔──」姑娘连忙接住道:「是我父亲。他昨天晚上一回来就提起了。现在家里,请进来坐。」说着便在前面引导,引到一所南屋子门口就叫道:「爸爸快来,那位樊先生来了。」寿峰一推门出来了,连连拱手道:「哎哟!这还了得,实在没有地方可坐。」家树笑道:「不要紧的,我昨天已经说了,大家不要拘形迹。」关寿峰听了,便只好将客向里引。
家树一看屋子里面,正中供了一幅画的关羽神像,一张旧神桌,摆了一副洋铁五供,壁上随挂弓箭刀棍,还有两张獾子皮。下边一路壁上,挂了许多一束一束的乾药草,还有两个乾葫芦。靠西又一张四方旧木桌,摆了许多碗罐,下面紧靠放了一个泥炉子。靠东边陈设了一张铺位,被褥虽是布的,却还洁净。东边一间房,挂了一个红布门帘子,那红色也半成灰色了。这样子,父女二人,就是这两间屋了。寿峰让家树坐在铺上,姑娘就进屋去捧了一把茶壶出来。笑道:「真是不巧,炉子灭了,到对过小茶馆里找水去。」家树道:「不必费事了。」寿峰笑道:「贵人下降贱地,难道茶都不肯喝一口?」家树道:「不是那样说,我们交朋友,并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处得来,喝茶不喝茶,那是没有关系的。不客气一句话,要找吃找喝,我不会到这大杂院里来了。没有水,就不必张罗了。」寿峰道:「也好,就不必张罗了。」
这样一来,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壶,倒弄得进退两难。她究竟觉得人家来了,一杯茶水都没有,太不成话,还是到小茶馆里沏了一壶水来了。找了一阵子,找出一只茶杯,一只小饭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後轻轻的对家树道:「请喝茶!」自进那西边屋里去了。寿峰笑道:「这茶可不必喝了。我们这里,不但没有自来水,连甜井水都没有的。这是苦井的水,可带些咸味。」姑娘就在屋子里答道:「不,这是在胡同口上茶馆里起来的,是自来水呢。」寿峰笑道:「是自来水也不成。我们这茶叶太坏呢!」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家树已经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里说哪里话,遇到喝咸水的时候,自然要喝咸水。在喝甜水的时候,练习练习咸水也好。像关大叔是没有遇到机会罢了,若是早生五十年,这样大的本领,不要说作官,就是到镖局里走镖,也可顾全衣食。像我们後生,一点能力没有,靠着祖上留下几个钱,就是穿好的,吃好的,也没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咸水的心安。」说到这里,只听见噗通一下响,寿峰伸开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溅倒了。昂头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没遇到人说我说得这样中肯的。秀姑!你把我那钱口袋拿来,我要请这位樊先生去喝两盅,攀这麽一个好朋友。」姑娘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便拿出一个蓝布小口袋来,笑道:「你可别请人家樊先生上那山东二荤铺,我这里今天接来作活的一块钱,你也带了去。」寿峰笑道:「樊先生你听,连我闺女都愿意请你,你千万别客气。」家树笑道:「好,我就叨扰了。」
当下关寿峰将钱口袋向身上一揣,就引家树出门而去。走到胡同口,有一家小店,是很窄小的门面,进门是煤灶,煤灶上放了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一望里面,像一条黑巷。寿峰向里一指道:「这是山东人开的二荤铺,只卖一点面条馒头的,我闺女怕我请你上这儿哩。」家树点了头笑笑。
上了大街,寿峰找了一家四川小饭馆,二人一同进去。落座之後,寿峰先道:「先来一斤花雕。」又对家树道:「南方菜我不懂,请你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够吃。为客气,心里不痛快,也没意思。」家树因这人平常是豪爽的,果然就照他的话办。一会酒菜上来,各人面前放着一只小酒杯,寿峰道:「樊先生,你会喝不会喝?会喝,敬你三大杯。不会喝敬你一杯。可是要说实话。」家树道:「三大杯可以奉陪。」寿峰道:「好,大家尽量喝。我要客气,是个老混帐。」家树笑着,陪他先喝了三大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