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玄在院子里槐树底下徘徊了一阵,等着凤喜出来。半晌,还在里面,自己转过槐树那边去,哗啦一声,一盆洗脸水,由身後泼了过来,一件蓝竹布大褂,湿了大半截。凤喜站在房门口,手里拿着空洗脸盆,连连叫着「糟糕」。沈三玄道:「还好,没泼着上身,这件大褂,反正是要洗的。」凤喜见他并不生气,笑道:「我回回泼水,都是这样,站在门口,望槐树底下一泼,哪一回也没事,可不知道今天你会站在这里。你快脱下来,让我给你洗一洗吧。」沈三玄道:「我也不等着穿,忙什麽?我不是听到你说,要到尚师长家里去吗?」凤喜道:「是你回来要我们去的,怎麽倒说是听到我说的呢?」沈三玄道:「消息是我带来的,可是去不去,那在乎你。我听到你准去,是吗?姊妹家里,也应该来往来往,将来──」凤喜道:「唉!你淋了一身的水,赶快去换衣服吧,何必站在这里废话。」
沈三玄让凤喜一逼,无可再说了,只得走回房去,将衣服换下。等到衣服换了,再出来时,凤喜已经进房去了。於是装着抽烟找取火儿,走到北屋子里来,隔着门问道:「侄姑娘!我要不要给黄副官通个电话?」凤喜迎了出来道:「哪个什麽黄副官?有什麽事要通电话?」沈三玄笑道:「你怎麽忘了?不是到尚家去吗?」凤喜道:「你怎麽老蘑菇!我不去了。」说着手一掀门帘子,卷过了头,身子一转,便进房去了。
沈三玄看她身子突然一掉,头上剪的短发,就是一旋,彷佛是僵着脖子进去了。他心里噗通一跳,要安慰两句是不敢,不安慰两句,又怕事情要决裂。站在屋子中间,只管抽烟卷。半晌,才说道:「我没有敢麻烦呀,我只说了一句,你就生气了。」凤喜道:「早上我还没起来,就听见你问妈了。你想巴结阔人,让我给你去作引线,是不是?凭你这样一说,我要不去了,看你怎麽样?」沈三玄不敢做声,溜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沈三玄一看凤喜的脸色,已经和平常一样,这才从从容容的对沈大娘道:「你下午要出去的话你就出去吧,我在家看一天的家得了。」沈大娘口里正吃着饭,就只对他摇了一摇头。沈三玄道:「那尚太太就只说了要大姑娘去,要不然,你也可以跟了去。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以後彼此走熟了,来往自然可以随便。」他说话,手里捧着筷子碗,下巴直伸到碗中心,向对面坐的凤喜望着。凤喜却不理会,只是吃她的饭。沈三玄将筷子一下一下的扒着饭,却微微一笑。沈大娘看了一看,也没有理会。沈三玄只得笑道:「我这人还是这样的脾气,人家有什麽事没有办了,我只同人家着急。大姑娘到底去不去,应该决定一下。过一会子,人家的汽车也来了。可是依着我说,哪怕去一会儿就回来哩,那都不要紧,可是敷衍面子,总得去一趟。原车子回来,要不了多少时候,至多一点钟罢了。」说到这里,凤喜已是先吃完了饭,就放下了碗,先进去了。沈三玄轻轻的道:「大嫂你可别让她不去。」沈大娘道:「你真贫。」说着,将筷子一按,啪的一声响,左手将碗放在桌上,又向中间一推。她虽没有说什麽,好像一肚子不高兴,都在这一按一推上,完全表示出来。沈三玄一人自笑起来道:「我是好意,不愿我说,我就不说。」他只说了这句话,也就只管低头吃饭。
往常沈三玄一放下饭碗,就要出门去的,今天他吃过饭之後,却只是衔了一根烟卷,不停的在院子里闲步。到了两点钟,门口一阵汽车响,他心里就是一跳,出去开门一看,正是尚宅派来的汽车。车子上先跳下两位挂盒子炮的武装兵士来。沈三玄笑着点了点头道:「二位不是黄副官派来接沈姑娘的吗?她就是我侄女,黄副官和我是至好的朋友。」於是把那两位兵士,请到自己屋子里待着,自己悄悄的走到北屋子里去,对沈大娘道:「怎麽办?汽车来了。」沈大娘道:「你侄女儿她闹别扭,她不肯去哩。」沈三玄一听这话,慌了,连道:「不成,那可不成。」沈大娘道:「她不愿去,我也没法子。不成又怎麽样呢?」沈三玄皱了双眉,脖子一软,脑袋歪着偏到肩上,向着沈大娘笑道:「你何必和我为难,你叫她去吧。两个大兵,在我屋子里待着,他们身上,都带着家伙,我真有些怕。」说话时,活现出那可怜的样子,给沈大娘连连作了几个揖。沈大娘笑道:「我瞧你今天为了这事,真出了一身汗。」沈三玄还要说时,只见凤喜换了衣履出来,正是要出门的样子,因问道:「要不要让那两个大兵喝一碗水呢?」凤喜道:「你先是怕我不去,我要去了,你又要和人家客气。」沈三玄笑着向外面一跑,口里连道:「开车开车,这就走了。」他走忙了,後脚忘了跨门槛,噗通一声,摔了一个蛙翻白出阔。他也顾不了许多,爬了起来,就向自己屋子里跑,对着那两个兵,连连作揖道:「劳驾久等,我侄女姑娘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