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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49)

作者:张恨水

黄鹤声用手掀了玻璃上的白纱向窗子外一看,口里说道:「小小的房子,收拾得倒很精致。」正说完这句话,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剪了头发,穿着皮鞋,短短的白花纱旗袍,只比膝盖长一点,露出一大截穿了白袜子的腿;胁下却夹了一个书包。因回转头来问道:「老玄!你家里从哪儿来的一位女学生?」沈三玄道:「黄爷!我昨天不是告诉了你吗?这就是我那侄女姑娘。」黄鹤声笑道:「嘿!就是她。可真时髦,越长越标致了。凭她这个长相儿,要去唱大鼓书,准红得起来。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趁早儿找了个主,有吃有喝,一家都安了心也好。」沈三玄对窗子外望了一望,然後低声说道:「安了心吗?我们这是骑了驴子翻账本,走着瞧。你想一个当少爷的人到外面来念书,家里能给他多少钱花!头里两个月,让他东拉西扯,找几个钱,凑付着安了这个家。这也就是现在,过两个月瞧瞧,我猜就不行了。就是行,也不过是她娘儿俩的好处,我能捞着什麽好处?那小子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下钱没留下钱,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大嫂,每天就只给一百多铜子我花。现在铜子儿是极不值钱,一百多铜子,不过合三四毛钱。你说让我干吗好?从前没有这个姓樊的,我一天也找百十来个子儿,而今还不是一样吗?依着我,姑娘现在有两件行头了,趁着这个机会,就找家馆子露一露,也许真红起来。到那时候,随便怎样,也捞个三块两块一天。你说是不是?」黄鹤声笑道:「照你的算法,你是对了。你们那侄姑娘放着现成的女学生不做,又要去唱曲子侍候人,她肯干吗?」沈三玄道:「当女学生,瞎扯罢了。我说姓樊的那小子,自己就胡来。现在当女学生的,几个能念书念得像爷们一样,能干大事?我瞧什麽也不成,念了三天书,先讲平等自由。」说到这里,他声音又低了一低道:「我这侄女自小儿就调皮,往後再一讲平等自由,她能再跟姓樊的,那才怪呢!」

黄鹤声正要接话,只听到沈大娘在北屋子里嚷道:「三弟!咱们门口停着一辆汽车,是谁来了?」黄鹤声就向屋子外答道:「沈家大嫂子,是我,我还没瞧你呢。」说着话已经走出屋来,老远的连作几个揖道:「咱们住过街坊,我和老玄是多年的朋友了,你还认得我吗?」沈大娘站在北屋门口,倒愣住了。虽觉得有点面熟,可是记不起来他究竟是姓张姓李?她正在愣着,沈三玄抢着跑了出来道:「大嫂!黄爷你怎样会记不起来?他现在可阔了,当了副官了。他们衙门里有的是汽车,只要是官,就可坐公家的汽车出来。门口的汽车,就是黄爷坐来的。你瞧见没有?那车子是真大,坐十个人,都不会嫌挤。黄大哥!你的师长大人姓什麽?我又忘了。」黄鹤声便说是「姓尚」。沈三玄道:「对了!是有名的尚大人。雅琴姑娘,现在就是尚大人的二房。虽然是二房,可是尚大人真喜欢她,比结发的那位夫人还要好多少倍。不然,怎样就能给黄爷升了副官呢!」

黄鹤声因为沈大娘不知道他最近的来历,正想把大概情形先说了出来。现在沈三玄抢出来一介绍,自己不曾告诉他的,他都说出来了,这就用不着再说了。沈大娘这时也记起从前果然住过街坊的,便笑道:「老街坊还会见着,这是难得的事啊!请到北屋子里坐坐。」沈三玄巴不得这一声,就携着黄鹤声的手,将他向北屋子里引。沈大娘说是老街坊,索性让凤喜也出来见见。黄鹤声就近一看凤喜,心想这孩子修饰得乾净,的确比小时俊秀得多。──怪不怪,老鸦窠里真钻出一个凤凰来了!

当时坐着闲谈了一会,就告辞出门。沈三玄抢着上前来开大门,黄鹤声见沈大娘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就执着沈三玄的手道:「你在自己屋子里先和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沈三玄猛然间听到,不懂他用意所在,却只管望着黄鹤声的脸。黄鹤声道:「我说的话,你没有懂吗?就是你向着我抱怨的那一番话。」沈三玄忽然醒悟过来,连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了!黄爷!你看是有什麽路子,提拔做小弟的,小弟一辈子忘不了。」黄鹤声牵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碰巧也许有机会,你听信儿吧。」说毕,黄鹤声上车而去。

原来黄鹤声跟的这位尚师长所带的军队,就驻紮在北京西郊。他的公馆设在城里,有一部分人,也就在公馆里办事。这黄鹤声副官,就是在公馆里办事的一位副官。当时他回了公馆,恰好尚师长有事叫他。他就放下帽子和扇子,整了一整衣服,然後才到上房来见尚师长。尚师长道:「我找了你半天,都没有看见你,你到──」黄鹤声不等他把这一句问完,就笑起来道:「师长上次吩咐要找的人,今天倒是找着了。今天就是为这个出去了一趟。」尚师长道:「刘大帅这个人,眼光是非常高的,差不多的人,他可看不上眼。」黄鹤声道:「这个人准好,模样儿是不必提了。在先她是唱大鼓书的,现在又在念书,透着更文明。光提那性情儿,现在就不容易找得着。要是没有几门长处的人,也不敢给师长说。」尚师长将嘴唇上养的菱角胡子,左右拧了两下,笑道:「口说无凭,我总得先看看人。」黄鹤声道:「这容易,这人儿的三叔,和鹤声是至好的朋友。只要鹤声去和他说一说,他是无不从命。但不知师长要在什麽地方看她?」尚师长道:「当然把她叫到我家里来。难道我还为了这个,找地方去等着她不成?」黄鹤声答应了两声「是」。心里可想着:现在人家也是良家妇女,好端端的要人家送来看,可不容易。一面想着,一面偷看尚师长的脸色,见他脸色还平常,便笑道:「若是有太太的命令,说是让她到公馆里来玩玩,她是一定来的。」原来这师长的正室现在原籍,下人所谓太太,就是指着雅琴而言。尚师长道:「那倒没关系,只要她肯来,让太太陪着,在我们这儿多玩一会儿,我倒可以看个仔细。」说着,他那菱角式的胡子尖,笑着向上动了两动,露出嘴里两粒黄灿灿的金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