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护兵一路走出来,见凤喜长衫革履,料着就是要接的那人了。便齐齐的走上前,和凤喜行了个举手军礼。凤喜向来见了大兵就有三分害怕,不料今天见了大兵,倒大模大样的,受他俩的敬礼,心下不由得就是一阵欢喜。两个大兵在前引路,只一出大门,早有一个兵抢上前一步,给她开了汽车门。凤喜坐上汽车,汽车两边,一边站着一个兵,於是风驰电掣,开向尚宅来
凤喜坐在车上,不由得前後左右,看了个不歇。见路上的行人,对於这车子,都非常注意。心想他们的意思,见我坐了带着护兵的汽车,哪还不会猜我是阔人家里的眷属吗?
车子到了尚家,两个护兵,一个抢进门去报信,一个就来开车门。凤喜下了车子,便见有两个穿得齐整一点的老妈子,笑嘻嘻的同叫了一声「沈小姐」,接上蹲着身子请了一个安。一个道:「你请吧!我们太太等着哩。」凤喜也不知道如何答覆是好,只是用鼻子哼着应了一声。老妈子带她顺着走廊,走过两道金碧辉煌的院落,到了第三进,只见高台阶上一个浑身罗绮的少妇,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杨柳临风的一般,站在那里,却是笑嘻嘻的,先微微的点了一点头。那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唱大鼓书、现在做师长太太的雅琴。记得当年,她身体很强健的,能骑着脚踏车,在城南公园跑,如今倒变得这样娇嫩相,站着都得扶住人。她这里打量雅琴,雅琴也在那里打量她。雅琴总以为凤喜还是从前那种小家子,今天来至多是罩上一件红绿褂子而已。现在一看她是个极文明的样子,虽然不甚华丽,然而和从前,简直是两个人了。她不等凤喜上前,立刻离开扶着的那女孩,迎上前来,握着凤喜的手道:「大妹子,你好吗?想不到咱们今天在这儿见面啊!你现在很好吗?」说着这话,她执着凤喜的手,依然还是向她浑身上下打量。笑道:「我真想不到呀!怪不得黄副官说你好了。」凤喜只笑着,不知道她命意所在,也就不好怎样答应她的话。她牵着凤喜的手,一路走进屋子里去。
凤喜进门来,见这间堂屋,就像一所大殿一样,里面陈设的那些木器,就像图画上所看到的差不多。四处陈设的古玩字画也说不上名目;只看正中大理石紫檀木炕边,一面放着一架钟,就有一个人高;其次容易令人感觉的,就是脚下踏着的地毯,也不知道有多厚,彷佛人在床上行路一般,只觉软绵绵的。这时有个老妈子在右边门下,高卷着门帘,让了雅琴带凤喜进去。穿过一间房子,这才是雅琴的卧室。迎面一张大铜床,垂着珍珠罗的帐子,床上的被褥,就像绸缎庄的玻璃样子柜一般,不用得再看其他的陈设,就觉得眼花缭乱了。雅琴道:「大妹子!我不把你当外人,所以让你到我屋子里来坐。咱们不容易见面,你可别走,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回头谈谈,开话匣子给你听也好,开无线电收音机给你听也好。咱们这无线电和平常的不同,能听到外国的戏院子唱戏,你瞧这可透着新鲜。」说着又向床後一指道:「你瞧那不是一扇小门吗?那里是洗澡的屋子。」说着拉了凤喜的手,推门让她向里看。里面白玉也似的,上下全是白瓷砖砌成的。凤喜不好意思细看,只伸头望了一望,就退回来了。雅琴笑道:「吃完了饭,你在我这里洗了澡再走。」一直让雅琴把殷勤招待的意思都说完了,才让着她在一张紫皮沙发上坐了。对过小茶桌上,正放了一架小小的电扇。一个老妈子张罗过茶水,正要去开电扇,雅琴道:「别忙,拿一瓶香水来。」老妈子取了一瓶香水来,雅琴接过手,打开塞子,向满屋子一洒,然後再让老妈子开电扇。风叶一动,於是满室皆香──凤喜在未来之先,心里也就想着,雅琴虽是个师长的姨太太,自己这一会见,也算不错,就是和她谈谈,也不见得相差若干。现在这一比较之下,这才觉得自己所见的不广,雅琴说起话来,咱们师长长,咱们师长短,这也就不好说什麽,只是听一句是一句而已。
她们在这里说话,那尚师长早已偷着在隔壁屋子里一架绿纱屏风後,看了一个饱。觉得自己的如夫人,和凤喜一比,就是泥土见了金。人家并不用得要脂粉珠玉那些东西陪衬,自然有一种天生的媚态。可惜这话已和刘将军说过,不然这个美人,是不能不据为己有的了。
原来这刘将军是刘大帅的胞兄弟,现在以後备军司令的资格,兼任了驻京办公处长,就是刘大帅的灵魂。当凤喜来的时候,这刘将军也就到尚师长家里来小坐。因为无聊得很,要想找两个人,就在尚家打个小牌消遣消遣。闲谈了一会,尚师长笑道:「我听说大帅要在北京找一个如夫人,我就托人去访,今天倒找来了一位,是我们姨太太的姊妹,不知道究竟如何,让我先偷着去看看。」刘将军笑道:「我们老二的事,我是知道。这人究竟他看得上眼,看不上眼,让我先考一考分数,那才不错。若是我说行,至少有个大八成儿他乐意。要不然,你乱往那里送,闹不出一个好处来,先倒碰钉子,那又何必!」尚师长一听有理,就约好自己先进去,把凤喜叫出来,大家见面。刘将军听说,很是赞成。就让尚师长先进上房去,他在客厅里等。不料等了大半天,还不见尚师长出来。他在尚家是很熟识的,也等得有些不耐烦,就向上房走去。口里喊着尚师长的号道:「体仁!体仁!怎麽一进去就不出来了?」尚师长连忙离开了碧纱屏风,走到门口来迎着他。因笑道:「错是真不错,似乎年岁太小一点。」刘将军道:「越小越好哇!你怎麽倒有嫌她过小的意思呢?请出来见见吧。」尚师长连连摇着手道:「别嚷!别嚷!究竟能不能够请出来见一见,我还不敢硬作这个主,得问问我们『内阁总理』呢。」於是把刘将军让到内客厅,然後吩咐听差,去请姨太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