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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47)

作者:张恨水

只在这时,走进来一个黑麻子,穿了纺绸长衫纱马褂,戴了巴拿马草帽,只一进门,台上的姑娘,台下的夥计,全望着他。先前那个送茶壶的,早是远远的一个深鞠躬,笑道:「二爷!你刚来?」便在旁边桌子下,抽出一块蓝布垫子,放在一张小桌边的椅子上,笑着点头道:「二爷!你这儿坐!给你泡一壶龙井好吗?天气热了,清淡一点儿的,倒是去心火。」那二爷欲理不理的样子,只把头随点了一点,随手将帽子交给那人,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下。两只粗胳膊向桌上一伏,一双肉眼,就向台上那些姑娘瞅着一笑。寿峰看在眼里,心里只管冷笑。本来在这里找不到沈三玄,就打算要走,现在见这个二爷进门,这一种威风,倒大可看一看。於是又坐着喝了两杯茶,出了两回钱。

这时,就有个矮胖子,一件蓝布大褂的袖子,直罩过手指头,轻轻悄悄的走到那个邻座的军人面前,由衫袖笼里,伸出一柄长折扇来。他将那折扇打开,伸到军人面前,笑着轻轻的道:「你不点一出?」寿峰偷眼看那扇子上,写了铜子儿大的字。三字一句,四字一句,都是些书曲名。如《宋江杀媳》、《长阪坡》之类,心里这就明白,鼓儿词上,常常闹些舞衫歌扇,歌扇这名堂,倒是有的。那军人却没有看那扇子,向那人翻了眼一望道:「忙什麽?」那人便笑着答应一个「是」字,然後转身直奔那二爷桌上。他俯着身子,就着二爷耳朵边,也不知道咕哝了一些什麽,随後那人笑着去了,台上一个黄脸瘦子,走到台口,眼睛向着二爷说道:「红宝姑娘唱过去了,没有她的什麽事,让她休息休息。现在特烦翠兰姑娘,唱她的拿手好曲子《二姐姐逛庙》。」末了两句,将声音特别的提高。他说完退下去,就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站在台口,倒有几分姿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四面看人。她拿着鼓条子,先合着胡琴三弦,奏了一套军鼓军号,然後才唱起来。唱完了,收钱的照例收钱,收到那二爷面前,只见掏了一块现洋钱,当的一声,扔在藤簸箕里。寿峰一见,这才明白,怪不得他们这样欢迎,是个花大钱的。那个收钱的笑着道:「二爷还点几个,让翠兰接着唱下去吧。」二爷点了一点头。收钱以後,那翠兰姑娘接着上台。这次她唱的极短,还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就完了事。收钱的时候,那二爷又是掏出一块现洋,丢了出去。

寿峰等了许久,不见沈三玄来,料是他并不一准到这儿来的。在这里老等着,听是听不出什麽意味,看又看不入眼,怪不舒服的。因此站起来就向外走。书场上见这麽一个老头子,进来就坐,起身便去,也不知道他是干什麽的,都望着他。寿峰一点也不为意,只管走他的。

走不了多少路,遇到了一个玩把式的朋友,他便问道:「大叔!你找着沈三玄了吗?」寿峰道:「别提了。我在群乐馆子里坐了许久,我真生气。老在那儿待着吧,知道来不来?到别家去找吧,那是让我这糟老头子多现一处眼。」那人道:「没有找着吗?你瞧那不是──」说着他用手向前一指。寿峰跟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只见沈三玄手上拿了一根短棍子,棍子上站着一只鸟,晃着两只膀子,他有一步没一步的,慢慢走了过来。寿峰一见,就觉有气,口里哼着道:「瞧你这块骨头,只吃了三天饱饭,就讲究玩个鸟儿。」迎了上去,老远的就喝了一声道:「呔!沈三玄!你抖起来了。」

原来关寿峰在天桥茶馆子里练把式的时候,很有个名儿,沈三玄又到茶馆子门口弹过弦子的,所以他认识寿峰,平空让他喝了一声,很不高兴。但是知道这老头子很有几分力量,不敢惹他。便远远的蹲了一蹲身子,笑道:「大叔!你好,咱们短见。」寿峰见他这样一客气,不免心里先软化了一半。因道:「我有什麽好!你现在找了一门做官的亲戚,你算好了。」沈三玄笑道:「你怎麽也知道了!咱们好久没谈过,找个地方喝一壶儿好不好?」寿峰翻了眼睛望着他道:「怎麽着?你想请我?喝酒还是喝茶呢?」沈三玄道:「既然是请大叔,当然是喝酒。」寿峰道:「我倒是爱喝几杯,可是要你请,两个酒鬼到一处,人家会疑心我混你的酒喝。往南有遛马的,咱们到那里喝碗水,看他们跑两趟。」

沈三玄一见寿峰撅着胡子说话,不敢不依。穿过两条地摊,沿路一列席棚茶馆,人都满了。道外一条宽土沟,太阳光里,浮尘拥起,有几个人骑着马来往的飞跑。土沟那边,一大群小孩子随着来往的马,过去一匹,嚷上一阵。沈三玄心想:这有什麽意思?但是看看寿峰倒现出笑嘻嘻的样子来,似乎很得劲。只得就在附近一家小茶馆,拣了一副沿门向外的座头坐下。喝着茶,沈三玄才慢慢的问道:「大叔!你怎麽知道我攀了一门子好亲?」寿峰道:「怎麽不知道!我闺女还到你府上去过好几回呢。」沈三玄道:「呵呀!她们老说有个关家姑娘来串门子,我说是谁,原来是你的大姑娘。我一点不知道,你别见怪。」寿峰道:「谁来管这些闲账!我老实对你说,我今天上天桥,就是来找你来了。我听说你嫌姓樊的没有给你钱,你要捣乱。我不知道就得,我知道了,你可别胡来。姓樊的临走,他可拜托了我给他照料家事。他的事就像我的事一样,你要胡来,我关老头子不是好惹的。」沈三玄劈头受了他这个「乌天盖」,又不知道说这话是什麽意思,便笑道:「没有的话,我从前一天不得一天过,恨不得都要了饭了。而今吃喝穿全不愁,不都是姓樊的好处吗?我怎麽能使坏!难道我倒不愿吃饱饭吗?」说着就给寿峰斟茶,一味的恭维。寿峰让他一陪小心,先就生不起气来,加上他说的话,也很有理,并不勉强,气就全消了。因道:「但愿你知道好了。我是姓樊的朋友,何必要多你们亲戚的事。」沈三玄道:「那也没关系。你就是个仗义的老前辈,不认识的人,你见他受了委屈,都得打个抱不平儿。何况是朋友,又在至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