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玄在屋里进进出出,找不着一个搭言的机会,这时听寿峰说到「环翠园」,便插嘴道:「这地方很好,我也去过哩。」他说着,也没有谁理他。他又道:「樊大爷,你还念书呀!你随便就可弄个差事了,你叔老太爷不是很阔吗?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嘿──给我荐个事,赏碗饭吃。」家树见他的样子,就不免烦恼,听了这话,加倍的不入耳,突然站起来,望着他道:「你们的亲戚,比我叔叔阔多着呢!」只说了这两句,坐下来望着他,又作声不得。寿峰道:「嗳!老弟,你为什麽和他一般见识?三玄,你还不出去呀!」沈三玄垂了头,出屋子去了。
这时,沈大娘正想有番话要说,见寿峰一开口,又默然了。寿峰道:「好大雪!我们找个赏雪的地方,喝两盅去吧。」家树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时,却听到微微有歌曲之声,仔细听时,却是「──忽听得孤雁一声叫,叫得人真个魂销呀,可怜奴的天啦,天啦!郎是个有情的人,如何──」这正是凤喜唱着《四季相思》的秋季一段,凄楚婉转,还是当日教她唱的那种音韵,不觉呆了。寿峰道:「你想什麽?」家树道:「我的帽子呢?」寿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头上吗?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家树一摸,这才恍然,未免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就跟了寿峰走去。
二人在中华门外,找了一家羊肉馆子,对着皇城里那一起琼楼玉宇,玉树琼花,痛饮了几杯。喝酒的时间,家树又提到请寿峰就国术教师的事。寿峰道:「老弟,我答应了你,是冤了你;不答应你,是埋没了你的好意。我告诉你说,我是为沈家姑娘,才在大喜胡同借住几天,将来你到我家里去看看,你就明白了。」家树见老头子不肯就,也不多说。寿峰又道:「咱们都有心事,闷酒能伤人,八成儿就够,别再喝了。你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吧。医院的事,你交给我了,明天上午,大喜胡同会。」家树真觉身子支持不住,便作别回家。
到了次日,天色已晴,北方的冬雪,落下来是不容易化的。家树起来之後,便要出门,伯和说:「吃了半个多月苦,休息休息吧。满城是雪,你往哪里跑呢?」家树不便当了他们的面走,只好忍耐着;等到不留神,然後才上大喜胡同来。老远的就看见医院里一辆接病人的厢车,停在沈家门口。走进她家门,沈大娘扶着树,站在残雪边,哭得涕泪横流,只是微微的哽咽着,张了嘴不出声,也收不拢来。秀姑两个眼圈儿红红的跑了出来,轻轻的道:「大婶,她快出来了,你别哭呀!」沈大娘将衣襟掀起,极力的擦乾眼泪,这才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不枉你们好一场!你送送她吧。这不就是送她进棺材吗?」说着,又哽咽起来。秀姑擦着泪道:「你别哭呀!快点让她上车,回头她的病犯了,可又不好办。」家树见她这样,也为之黯然,站在一边移动不得。寿峰在里面喊道:「大嫂!你进来搀一搀她吧。」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然後进屋去。
不多一会儿,只见寿峰横侧身子,两手将凤喜抄住,一路走了出来。凤喜的头发,已是梳得油光,脸上还抹了一点胭脂粉,身上却将一件紫色缎夹衫罩在棉袍上,下面穿了长统丝袜,又是一双单鞋。沈大娘并排走着,也搀了她一只手,她微笑道:「你们怎麽不换一件衣裳?箱子里有的是,别省钱啦。」她脸上虽有笑容,但是眼光是直射的。出得院来,看见家树,却呆视着,笑道:「走呀,我们听戏去呀!车在门口等着呢。」望了一会,忽然很惊讶的,将手一指道:「他,他,他是谁?」寿峰怕她又闹起来,夹了她便走,连道:「好戏快上场了。」凤喜走到大门边,忽然死命的站住,嚷道:「别忙,别忙!这地下是什麽?是白面呢,是银子呢?」沈大娘道:「孩子,你不知道吗?这是下雪。」她这样一耽误,家树就走上前了,凤喜笑道:「七月天下雪,不能够!我记起来了,这是做梦。梦见樊大爷,梦见下白面。」说着,对家树道:「大爷,你别吓唬我,相片不是我撕的──」说着,脸色一变,要哭起来。
汽车上的院役,只管向寿峰招手,意思叫他们快上车。寿峰又一使劲,便将凤喜抱进了车厢。却只有沈大娘一人跟上车去,她伸出一只手来,向外乱招。院役将她的手一推,砰的一声关住了车门。车厢上有个小玻璃窗,凤喜却扒着窗户向外看,头发又散乱了,衣领也歪了,却只管对着门口送的人笑道:「听戏去,听戏去──」地上雪花乱滚,车子便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