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远,家树便见到了熟识的小红门。白雪中那两扇小红门,格外触目。只是墙里两棵槐树,只剩杈杈丫丫的白干,不似以前绿叶荫森了。那门半掩着,家树只一推,就像身子触了电一样,浑身麻木起来。首先看到的,便是满地深雪,一个穿黑布裤红短袄子的女郎,站在雪地里,靠了槐树站住,两只脚已深埋在雪里。她是背着门立住的,看她那蓬蓬的短发上,洒了许多的雪花;脚下有一只大碗,反盖在雪上,碗边有许多雪块,又圆又扁,高高的垒着,倒像银币,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些小孩子们,在雪天喜欢这样印假洋钱玩的。有人在里面喊道:「孩子,你进来吧。一会儿樊大爷就来了,我怕你闹,又不敢拉你,冻了怎麽好呢?」因为听见门响,那女郎突然回过脸来,家树一看,正是凤喜,只见她脸色白如纸,又更瘦削了。
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爷真来了。」只这一声,沈大娘和寿峰父女,全由屋里跑了出来。秀姑在雪地里牵着凤喜的手,引她到家树面前,问道:「大妹子,你看看这是谁?」凤喜略偏着头,对家树呆望着,微微一笑,又摇摇头。家树见她眼光一点神也没有,又是这副情形,什麽怨恨也忘了。便对了她问道:「你不认得我吗?你只细细想想看。」於是拉了她的手,大家一路进屋来。
家树见屋里的布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张大相片,还微笑的挂着,只是中间有几条裂缝,似乎是撕破了,重新黏拢的了。屋子中间,放了一个白煤炉子。凤喜伸了一双光手,在火上烤着,偏了头,只是看家树。看的时候,总是笑吟吟的。家树又道:「你真不认得我了吗?」她忽然跑过来,笑道:「你们又拿相片儿冤我,可是相片儿不能够说话啊!让我摸摸看。」於是站在家树当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轮廓,又摸着他的手,又摸着他的脸。凤喜摸的时候,大家看她痴得可怜,都呆呆的望着她。家树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吗?我是真正的一个人,不是相片啦。相片在墙上不是?」说着一指。凤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来,眼睛望了家树,有点转动,闭上眼,将手扶着头,想了一想,复又睁开眼来点点头道:「我──我──记──记起来了,你是大爷。不是梦!不是梦!」说时,手抖颤着,连说不是梦,不是梦,接上,浑身也抖颤起来。望了家树有四五分钟,哇的一声,哭将起来。沈大娘连忙跑了过来,将她搀着道:「孩子!孩子!你怎麽了?」凤喜哭道:「我哪有脸见大爷呀!」说着,向床上趴了睡着,更放声大哭起来。
家树看了这情形,一句话说不得,只是呆坐在一边。寿峰摸着胡子道:「她或者明白过来了,索性让她躺着,慢慢的醒吧!」於是将凤喜鞋子脱了,让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让到外面屋子里来坐。期间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忏悔;寿峰一味的宽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树只是沉思,却一言不发。寿峰知道家树没有吃饭,掏出两块钱来,叫沈三玄买了些酒菜,约着围炉赏雪。家树也不推辞,就留在这里。
大家在外面坐时,凤喜先是哭了一会,随後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等到大家吃过饭时,凤喜却在里面呻吟不已。沈大娘为了她却进进出出好几回,出来一次,却看家树脸色一次。家树到了这屋里,前尘影事,一一兜上心来,待着是如坐针毡,走了又觉有些不忍。寿峰和他谈话,他就谈两句;寿峰不谈话,他就默然的坐着。这时他皱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一点一点的呷着,彷佛听到凤喜微微的喊着樊大爷。寿峰笑道:「老弟,无论什麽事,一肚子包容下去。她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计较她吗?她叫着你,你进去瞧瞧她吧。」家树道:「那末,我们大家进去瞧瞧吧。」
当下沈大娘将门帘挂起,於是大家都进来了。只见凤喜将被盖了下半截,将两只大红袖子露了出来,那一张白而瘦的脸,现时却在两颊上露出两块大红晕,那一头的蓬头发,更是散了满枕。她看见家树,那一张掩在蓬蓬乱发下的小脸,微点了一点,手半抬起来,招了一招,又指了一指床。家树会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头一看有这些人,就在凤喜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环了一只手,正靠在这椅子背上呢。凤喜将身子挪一挪,伸手握着了家树的手道:「这是真的,这不是梦!许多洋钱,我梦见坐汽车,我梦见住洋楼。──呀!他要把我摔下楼,关大姐救我!救我!」说着,两手撑了身子,从床上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气力不够,只昂起头来,两手撑不住,便向下一倒。沈大娘摇头道:「她又糊涂了,她又糊涂了。嗳!这可怎麽好呢?我空欢喜了一阵子了。」说着便流下泪来。寿峰也因为信了大夫的主意,凤喜一步一步有些转头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见好,连身体都更觉得衰弱。站在身後,摸着胡子点了一点头道:「这孩子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