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树刚才让凤喜的手摸着,只觉滚热异常,如今见大家都替她可怜,也就作声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听到一阵呼噜呼噜的风过去,沙沙沙,下了一窗子的碎雪。阴暗的屋子里,那一炉子煤火,又渐渐的无光了,便觉得加倍的凄惨。外面屋子里,吃到半残的酒菜,兀自摆着,也无人过问了。再看凤喜时,闭了眼睛,口里不住的说道:「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家树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这样子,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请大夫来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夫出诊的钱,听说是十块──」家树道:「那不要紧,我自然给他。」
大家商议了一阵,就让沈三玄去请那急救医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关氏父女和家树三人,看守着病人。家树坐到一边,两脚踏在炉上烤火,用火筷子不住的拨着黑煤球。寿峰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点点头,又叹叹气。秀姑侧身坐在床沿上,给凤喜理一理头发,又给她牵一牵被,又给她按按脉,也不作声。因之一屋三个人,都很沉寂。凤喜又睡着了──
约有一个钟头,门口汽车喇叭响,家树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来。来的大夫,正是从前治凤喜病的。他走进来,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树,便问道:「刘太太家是这里吗?」家树听了「刘太太」三个字,觉得异常刺耳,便道:「这是她娘家。」那大夫点着头,跟了家树进屋。不料这一声喇叭响,惊动了凤喜,在床上要爬起来,又不能起身,只是乱滚,口里嚷道:「鞭子抽伤了我,就拿汽车送我上医院吗?大兵又来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关氏父女,因大夫进来,便上前将她按住,让大夫诊了一诊脉。大夫给她打了一针,说是给她退热安神的,便摇着头走到外边屋子来,问了一问经过,因见家树衣服不同,猜是刘将军家的人,便道:「我从前以为刘太太症不十分重,把环境给她转过来,恶印象慢慢去掉,也许好了。现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里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疯人院去吧。」说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费的,请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是不能用药治的。要不然,在这种设备简单的家庭,恐怕──」说着,他淡笑了一笑。家树看他坐也不肯坐,当然是要走了,便问:「送到疯人院去,什麽时候能好?」大夫摇头道:「那难说,也许一辈子──但是她或者不至於。好在家中人若不愿意她在里面,也可以接出来。」家树也不忍多问了,便付了出诊费,让大夫走了。
沈大娘垂泪道:「我让这孩子拖累的不得了。若有养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条身子,哪怕去帮人家呢,也好过活了。」家树看凤喜的病突然有变,也觉家里养不得病,设若家里人看护不周,真许她会闹出什麽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应,也就不能硬作主张;现在她先声明要把凤喜送到疯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应愿补助疯人院的用费,明天叫疯人院用病人车来接凤喜。
当大家把这件事商量了个段落之後,沈大娘已将白炉子新添了一炉红火进来。她端了个方凳子,远远的离了火坐着,十指交叉,放在怀里,只管望了火,垂下泪来道:「以後我剩一个孤鬼了!这孩子活着像──」连忙抄起衣襟摀了嘴,肩膀颤动着,只管哽咽。秀姑道:「大婶,你别伤心。要不,你跟我们到乡下过去。」寿峰道:「你是傻话了。人家一块肉放在北京城里呢,丢得开吗?」
家树万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总是低头不说话。这时忽然走近一步,握着寿峰的手道:「大叔,我问了好几次了,你总不肯将住所告诉我。现在我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不知道你容纳不容纳?」寿峰摸了胡子道:「我们也并不两缺呀,要什麽两全呢?」家树被他一驳,倒愣住了不能说了。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了两摇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什麽办法呢?」家树偷眼看了看秀姑,见她端了一杯热茶,喝一口,微微呵着。「我们学校武术教师,始终没有请着,我想介绍大叔去。我们学校,也是乡下,附近有的是民房,你就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们那里有附属平民的中小学,大姑娘也可以读书。将来我毕了业,我还可以陪大叔国里国外,大大的游历一趟。」说着,偷眼看秀姑。秀姑却望着她父亲微笑道:「我还念书当学生去,这倒好,八十岁学吹鼓手啦。」寿峰点点头道:「你这意思很好。过两天,天气晴得暖和了,你到西山『环翠园』我家里去仔细商量吧。」家树不料寿峰毫不踌躇,就答应了,却是苦闷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里就住在那里吗?这名字真雅!」寿峰道:「那也是原来的名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