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树听她说毕,恍然大悟。此处是何总长的西山别墅,倒又入了关氏父女的圈套了。对着何丽娜,又不便说什麽,只好含糊着道:「恕我来得冒昧了。」何丽娜虽有十二分不满家树,然而满地的雪,人家既然亲自登门,应当极端原谅,因之也不追究他怎样来的,免得他难为情,就很客气的,让他和秀姑在书房里坐下,笑问道:「什麽时候由天津回来的?」家树随答:「也不多久呢。」问:「陶先生好?」答:「他很好。」问:「陶太太好?那里雪也大吗?」家树道:「很大的。」问到这里,何丽娜无甚可问了,便按铃叫听差倒茶。听差将茶送过了,何丽娜才想起一事,向秀姑笑道:「令尊大人呢?」秀姑将窗幔掀起一角,向楼下指道:「那不是?」家树看时,见围墙外,有两头驴子,一只驴空着,一只驴身上,堆了几件行李,寿峰正赶着牲口到门口呢。家树道:「这是做什麽?」秀姑又一指道:「你瞧,那丛树下,一幢小屋,那就是我家了。这不是离何小姐这里很近吗?可是今天,我们爷儿俩就辞了那家,要回山东原籍了。」家树道:「不能吧?」只说了这三字,却接不下去。秀姑却不理会,笑道:「二位,送送我哇!」说了,起身便下楼。
何丽娜和家树一起下楼,跟到园门口来。寿峰手上拿了小鞭子,和家树笑着拱了拱手道:「你又是意外之事吧?我们再会了,我们再会了!」何丽娜紧紧握了秀姑的手,低着声道:「关姑娘,到今日,我才能完全知道你。你真不愧──」秀姑连连摇手道:「我早和你说过,不要客气的。」说时,她撒开何丽娜的手,将一起驴子的缰绳,理了一理。寿峰已是牵一头驴子在手,家树在寿峰面前站了许久,才道,「我送你一程,行不行?」寿峰道:「可以的。」秀姑对何丽娜笑着道了一声保重。家树陪着慢走上大道,因道:「大叔,我知道你是行踪无定的,谁也留不住。可不知道我们还能会面吗?」寿峰笑道:「人生也有再相逢的,你还不明白吗?只可惜我为你尽力,两分只尽了一分罢了。天气冷,别送了。」说着,和秀姑各上驴背,加上一鞭,便得得顺道而去。
秀姑在驴上先回头望了两望,约跑出几十丈路,又带了驴子转来,一直走到家树身边,笑道:「真的,你别送了,仔细中了寒。」说毕,一掉驴头,飞驰而去。却有一样东西,由她怀里取出,抛在家树脚下。家树连忙捡起。看时,是个纸包,打开纸包,有一绺乌而且细的头发,又是一张秀姑自己的半身相片,正面无字,翻过反面一看,有两行字道:「何小姐说,你不赞成後半截的十三妹。你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作个纪念吧!」家树念了两遍,猛然省悟,抬起头来,她父女已影踪全无了。对着那斜阳普照的大路,不觉洒下几点泪来。
这里家树心里正感到凄怆,却不防身後有人道:「这爷儿俩真好,我也舍不得啊!」回头看时,却是何丽娜追来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们那里去坐坐呢?」家树连忙将纸包向身上一塞,说道:「我要先到西山饭店去开个房间,回头再来畅谈吧。」何丽娜道:「那末,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舍下吃晚饭好吗?」家树不便不答应,便说:「准到。」於是别了何丽娜,步行到西山饭店,开了一个窗子向外的楼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又看看那一绺青丝,只管想着:这种人的行为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无情呢?照相片上的题字说,当然她是个独身主义者;照这一绺头发说,旧式的女子,岂肯轻易送人的!就她未曾剪发,何等宝贵头发,用这个送我,交情之深,更不必说了。可是她一拉我和凤喜复合,二拉我和丽娜相会,又决不是自谋的人。越想越猜不出个道理来,只管呆坐着。到了天色昏黑,何丽娜派听差带了一乘山轿来,说是汽车夫让他休息去了,请你坐轿子去吃饭。家树也是盛意难却,便放下东西,到何丽娜处来。
这时,何家别墅的楼下客厅,已点了一盏小汽油灯,照得如白昼一般。家树刚一进门,脱下大衣,何丽娜便迎上前来,代听差接着大衣和帽子。一见帽子上有许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吗?这是我大意了。这里的轿子,是个名目,其实是两根杠子,抬一把椅子罢了。让你吹一身雪,受着寒。该让汽车接你才好。」家树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说着搓了搓手,便靠近炉子坐着。炉子里嗤嗤的响,火势正旺,一室暖和如春。客厅里桌上茶几上,摆了许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还有秋海棠和千样莲之属,正自欣欣向荣。家树只管看着花,先坐了看,转身又站起来看。何丽娜道:「这花有什麽好看的吗?」便也走过来。家树见她脸上已薄施脂粉,不是初见那样黄黄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里有鲜花,我很佩服北京花儿匠技巧。」何丽娜见他说着,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觉得羞答答的,便道:「请你喝杯热茶,就吃饭吧。」说着,亲自端了一杯热茶给他。家树刚一接茶杯,便有一阵花香,正是新品的玫瑰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