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家树写完信交给他们,脸上又给贴上了膏药。那信如何送去,不得而知,只好每天在黑暗中闷着吃喝而已。一想这信不知何日到伯和手上;伯和接了信,又不知要怎样通知叔叔?若是一犹豫,这半个月的工夫,就要延误了。他们限期半月,只是要来人接洽,并不是要先交款,这一点,最好也不要误解了──一人就这样胡思乱想,度着时光。
转眼就是十天了,家树慢慢的和匪人也就熟识一点,知道这匪首李二疙疸,乃是由口外来的,北京近郊,却另有内线,那个戴黑眼镜的就是了。守住的却是两个人换班,一个叫胡狗子,一个叫唐得禄,听他们的口音,都是老於此道的。因为在口北听说樊端本有钱,有儿子在北京乡下读书,他们以为是好机会,所以远道而来。家树一想他们处心积虑,为的是和我为难,我既落到他们手心里来了,岂肯轻易放过,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有一天晚上,已经很夜深了,忽然远远的有一种脚步声,跑了过来,接上有个人在屋外叫了一声,这里全屋的人,都惊醒了。有人说:「走了水了。他妈的!来了灰叶子了。」家树在北方日久,也略略知道他们的黑话,灰叶子是指着兵,莫非剿匪的人来了。这一下子,也许有出险的一线希望。这时隔壁屋里,一个带着西北口音的人说道:「来多少,三十上下吗?我们八个人,一个也对付他四五个,打发他们回姥姥家去。狗子!票交给你了,我们干,快拿着家伙。」说话的正是李二疙疸,胡狗子就答应了。接上就听到满屋子脚步声,试枪机声,装子弹声,搬高粱秸子、搬木器家具声,闹成一起。李二疙疸问道:「预备好了没有?狗子,你看着票。」大家又答应了一声,呼呼而下。这时内外屋子的灯,都吹灭了。家树只听到那些人,全到院子里去。接上,啪!啪!遥遥的就有几下枪响。家树这时心里乱跳,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汗向外流,实在忍不住了,便轻轻的问道:「胡大哥──」一句话没说完,胡狗子轻轻喝道:「别言语,下炕来,趴在地下。」家树让他一句话提醒,连爬带滚,下得炕来,就伏在炕沿下。这时外面的枪声已连续不断,有时刷的一声,一粒子弹,射入屋内。这屋里一些匪人,却像死过去了一样,於是外面的枪声也停止了。不到半顿饭时,这院子里,忽然劈啪劈啪,枪向外一阵乱放。接上那李二疙疸骂道:「好小子!你们再过来。哈哈,干!朋友,干他妈的!」啪!啪!啪!「哎哟,谁?刘三哥挂了彩了。他妈的!是什麽打的?打後面来。」啪!啪!啪!「打走了没有?朋友!沉着气。」刷!「好小子!把我帽子打了。」──
家树趴在地下,只听到枪声骂声,人的跑动声,院子里闹成一起。自己一横心,反正是死,想到屋子里没灯,於是也不徵求胡狗子的同意,就悄悄的将脸上的膏药撕下。偷着张望时,由窗户上射出来一些星光,看见胡狗子趴在炕上,只把头伸在窗户一边张望,其余是绝无所睹。只听到院子外,天空里,啪啪刷刷之声,时断时续。紧张一阵,又缓和一阵。一会儿,进来一个人,悄悄的向胡狗子道:「风紧得很,天亮就不好办了。咱们由後面沟里冲出去。」说话的便是李二疙疸,只见他站在炕上,向土墙上开了两枪,壁子摇撼着,立刻露了一条缝。他又用手扒了几扒,立刻有个大窟窿。他用了一根木棍子,挑了一件衣服,由窟窿里伸出去。然後缩了进来,他轻轻的笑道:「这些浑蛋!只管堵着门,咱们不走等什麽?」他於是跑到院子里去,又乱骂乱嚷,接上紧紧的放着枪。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匪人进来,喁喁的商量了两句,就爬出洞口。胡狗子在家树脸上一摸,笑道:「你倒好,先撕了眼罩子了。爬过洞去,趴在地下走。」家树虽觉得出去危险,但不容不走,只得大着胆,爬了出来;随後胡狗子也出来了。
这里是个小土堆,胡狗子伸手将家树使劲一推,便滚入一条沟内;接上胡狗子也滚了下来。刚刚滚到沟里,刷刷!头上过去两颗子弹。於是伏在这地沟里的有四个人,都死过去了一般,一点不动不响。听那屋前面,骂声枪声,已经不在院子里,似乎李二疙疸冲出大门去了。伏了一会,不见动静。家树定了一定神,抬头看看天上,满天星斗,风吹着光秃的树梢,在星光下摆动作响。那西北风带了沙土,吹打到脸上,如利刀割人一样。在屋里有暖炕,不觉夜色寒冷,这时,便格外的难受了。三个匪人,听屋前面打得正厉害,就两个在前,一个在後,将家树夹在中间,教他在地上爬着向前,如蛇一般的走。他们走走又昂头探望探望,走着离开屋有三四十丈路,胡狗子吩咐家树站起来弯着腰,拖了就跑。一口气跑有半里之遥,这才在一丛树下坐下。听那前面,偶然还放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