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的学校──春明大学,在北京北郊,离城还有十余里之遥。当学生的人,是非住校不可的。家树这半年以来,花了许多钱,受了许多气,觉得离开城市的好。因此,安心在学校里读书。这样一来,也不觉得时光容易过去,一混就是秋末冬初了。
这天,是星期天,因为家树常听人说,西山的红叶,非常的好看。就一个人骑了一起牲口,向西山而来。离着校舍,约莫有四五里路,这人行大道,却凹入地里,有一丈来深。虽然骑在驴子背上,也只看到两边园林,一些落叶萧疏的树梢。原来北地的土质很松,大路上走着,全是铁壳双轮的大车,这车轮一轧就是两条大辙,年深月久,大道便成了大沟。家树正走到沟的深处,忽然旁边树林子里有人喊出来道:「樊少爷,樊少爷!慢走一步,我们有话说。」
家树正在疑惑,树丛子里已经跑出四个人,由土坎上向沟里一跳。赶驴子的驴夫,见他们来势汹汹,吆喝一声,便将驴子站住了。家树看那四个人时,都是短衣卷袖。後面两个,腰上捆了板带,板带上各斜插了一把刀;当头两个,一个人手上,各拿了一支手枪,当路一站,横住了去路。再看土坎上,还站有两个巡风的。家树心里明白,这是北方人所谓路劫的了。因向来受了关寿峰的陶融,知道怕也无益,连忙滚下驴背,向当头四个人拱拱手道:「兄弟是个学生,出来玩玩,也没带多少钱。诸位要什麽,尽管拿去。」当头一个匪人,瘦削的黄脸,却长了一部落腮的胡子,露着牙齿,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我们等你不是一天了。你虽是一个学生,你家里人又作大官,又开银行,还少的是钱吗?就是你父亲那个关上,每天也进款论万。」家树道:「诸位错了,那是我叔叔。」匪人道:「你父亲也好,你叔叔也好,反正你是个财神爷。得!你就辛苦一趟吧。」说着,不由家树不肯,两个人向前,抄着他的胳膊,就架上土坎。
家树被人架着,心里正自慌张,却不防另有一个匪人,拿出两张膏药,将他的眼睛贴住。於是,家树就坠入黑暗世界了。接上抬了一样东西来,似乎是一块门板,用木杠子抬着,却叫家树卧倒,仰睡在那门板上。又用了一条被,连头带脚,将他一盖。他们而且再三的说:「你不许言语,你言语一声,就提防你的八字!」家树知道是让人家绑了架,只要家里肯出钱,大概还没有性命的危险。事已至此,也只好由他。
他们高高低低抬着,约莫走了二三十里路,才停下,却有个生人的声音,迎头问道,「来了吗?」答:「来了。」在这时,却听到有牲口嚼草的声音,有鸡呼食的声音,分明是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来了。可是这里人声很少,只听到头上一种风过树梢声,将树刮得哗啦哗啦的响。好像这地方,四面是树,中间却有一座小小的人家,自然是平静的所在了。一阵忙乱,家树被他们搀着到了空气很郁塞的地方。有人说:「这是你的屋子。你躺下也行,坐着也行,听你的便吧。」说着,就走出去了。
这里家树摸着,身旁硬邦邦的,有个土炕,炕上有些乱草,草上也有一条被,都乱堆着;炕後有些凉飕飕的风吹来。按照北方人规矩,都是靠了窗子烧炕的,不像南方人床对着窗户。家树想,大概这里也有个窗户了。向前走,只有两三步路,便是土壁。门却在右手,因为刚才听到他们出去时关门的响声。门边总有一个人守着,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分明是靠门放了一堆高粱秸子,守的人躺在上面。──家树对於这身外的一切,都是以耳代目,以鼻代目,分别去揣想。起初很是烦闷;後来一想,烦闷也没用,索性泰然的躺在炕上。所幸那些匪人,对於饮食的供给,倒很丰盛,每顿都有精致的面食和猪肉鸡蛋,还有香俨茶,随时取饮。要大小便,也有匪人陪他出房去。
在初来的两天,这地方虽然更替换人看守,但是声音很沉寂,似乎人不多,大概匪人出去探听消息去了。到了第四天,人声便嘈杂,他们已安心无外患了,於是有个人坐在炕上对他道:「樊少爷,我们请你来,实在委屈一点。可是我们只想和府上筹点款子,和你并无冤无仇。你给我们写一封信到府上去通知一声,你看怎麽样?」家树哪敢不依,只得听从。於是就有人来,慢慢揭下脸上的膏药。家树眼前豁然开朗,看看这屋子,果然和自己揣想的差不多。门口站了两个匪,各插着一把手枪在袋里,面前摆了一张旧茶几,一个泥蜡台,插了一支红烛,并放了笔砚和信纸信封,原来已是夜里了。坐在炕沿上的匪人,戴了一副墨晶眼镜,脸上又贴了两张膏药,大概他是不肯露真面目的了。那人坐在一边,就告诉他道:「请你写信给樊监督,我们要借款十万,由你作个中。若是肯借的话,就请他在接到信的半个月以内派人到北郊大树村老土地庙里接洽,来人只许一个,戴黑呢帽,戴墨晶眼镜为记。过期不来,我们就撕票了。──『撕票?』两个字,你懂得吗?」说着,露了牙齿,嘿嘿一笑。家树轻轻说:「知道。」但是对於十万两个字,觉得过分一点,提笔之时,想抬头解释两句。匪人向上一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喝道:「你就照着我的话写,一点也改动不得!改一字添一千。」家树不敢分辩了,只好将信写给伯和,请伯和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