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么嫂今天在顾天成眼里,真是活菩萨。觉得也没有平常那麽黑了,脸也似乎没有那麽圆,眼也似乎没有那麽鼓,嘴也似乎没有那样哆。他自然万分感谢她,她略谦了两句,接着说道:“也是你的机缘凑合!要不是阿三哥遇着我,怎个会找到洋医生呢?可是也得亏我在曾家遇见有这件事。看起来,真有菩萨保佑!我同我门前人去朝石经寺,本是为求子的,不想倒为你烧了香了!”
跟着就是一阵哈哈。
顾天成清醒的消息,传遍了,邻居都来看他,都要诧异一番,都要看看洋药,都要议论一番。把一间经锺么嫂收拾乾净的病房,带进了一地的泥土,充满了一间屋的叶子烟气。惟有那位有年纪的男邻居不来,因为他不愿意相信顾天成是洋药医好的。
但是顾天成偏不给他争气,硬因为吃了洋药,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来。八天之後,洋医生说,不必再吃药,只须吃些精细饮食就可以了。
也得亏这一场病,才把想念招弟的心思渐渐丢冷,居然能够同锺么嫂细说招弟掉了以後,他那几天的情形。不过,创痕总是在的。
一天,他在打谷场上,晒着二月中旬难得而暖和的春阳。看见周遭树子,都已青郁郁的,发出新叶。篱角上一株桃花,也绽出了红的花瓣。田间胡豆已快割了,小麦已那麽高,油菜花渐渐在黄了。蜜蜂到处在飞,到处都是嗡嗡嗡的。老鹰在晴空中盘旋得很自在,大约也禁不住阳气的动荡,时时长唤两声,把地上的鸡雏骇得一齐伏到母鸡的翅下。到处都是生意勃勃的,孩子们的呼声也时时传将过来,恍惚之间,觉得招弟也在那里。
他向来不晓得想事的,也不由的回想到正月十一在东大街的事情。首先重映在他眼前的,就是那个藉以起衅的女人,娉娉婷婷的身子,一张逗人爱的面孔,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犹然记得清清楚楚。拿她与刘三金比起,没有那麽野,却又不很庄重。遂在心里自己问道:“这究是罗歪嘴的啥子人?又不像是婊子,怕是他的老婆罢?……婆娘们都不是好东西!前一回是刘三金,这一回又是这婆娘,祸根,祸根!前一回的仇,还没有报,又吃了这麽大一个亏!……唉!可怜我的招娃子,不晓得落在啥子人的手上,到底是死,是活?……”想到招弟,便越恨罗歪嘴等人,报仇的念头越切。因又寻思到去年与锺么嫂商量去找曾师母的事。
花豹子从脚下猛的跳了过去,却又不吠,还在摆尾巴。他回过头去,锺么嫂提着砂罐,给他送炖鸡来了。……从他起床以後,锺么嫂格外对他要好,替他洗衣裳,补袜底。又说阿三阿龙不会炖鸡,亲自在家里炖好了,伺候他吃。真个就像他一家人。他感激得很,当面许她待病好了,送她的东西,她又说不要。……他遂站起来,同着两条狗跟她走进灶房,趁热吃着之时,他遂提起要找曾师母的话。
她坐在旁边,将一只手肘支在桌上笑道:“这下,你倒可以对直找她了。备些礼物去送她,作为跟她道劳,见了面,就好把你的事向她讲出来,求她找史洋人一说,不就对了吗?”
他摇摇头道:“这不好,还是请你去求她好些!一来,我不好求她尽帮忙,二来,我的口钝,说不清楚。”
她也摇摇头道:“为你的病,我已经跟你帮过大忙了,你还要烦劳我呀!”
“我晓得,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又很关心我的,你难道不明白我这场病是怎个来的?你光把我的病医好了,不想方法替我报仇,那你只算得半个恩人了!嫂子,好嫂子!再劳烦你这一回,我一总谢你!”
她瞅着他道:“你开口说谢,闭口说谢,你先说清楚,到底拿啥子谢我?”
“只要你喜欢的,我去买!”
她拿手指在他额上一戳道:“你装疯吗?我要你买的?”
他眼皮一跳,心下明白了,便向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的命都是你跟我的,还说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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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①保符:川西人呼巫人为端公,招巫打鬼,简者曰打保符,繁者曰跳煤山。
六
正月十一夜打过二更很久了,东大街的游人差不多快散尽了,灯光也渐渐的熄灭。这时候,由三圣街向上莲池那方,正有两个人影,急急忙忙的走着。同时别一个打更的,正从三圣街口的东大街走过,口头喊道:“大墙後街顾家门道失掉一个女娃子!……十二岁!……名叫招弟!……没有留头!……身穿绿布袄子!……蓝布棉裤!……没有缠脚!……青布朝元鞋!……仁人君子,捡着送还!……送到者酬银一两!报信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