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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48)

作者:老舍

张大哥免职的谣传是否应当报告呢?谣传,可是在政界里谣言比真实还重要。怎好告诉张大哥呢?他心中正那么难受。不告诉吧,万一成了事实,岂不叫他更苦痛?张大哥不那么难看了,可是非常地倦怠。老李似乎看出些危险来。张大哥是蚯蚓式地运用生命,软磨,可是始终不懈:没看见他放任或懒过。现在他非常地安静,像个跑乏了的马,连尾巴也懒得动。危险!老李非常地难过。不管张大哥是怎样的人,老李看他是个朋友。

“大哥,怎样了?”

“坐下,老李!”张大哥又顾到客套与规矩了,可是话中没有半点平日那种火力,似乎极懒得说话而不得不说。还表示出天真的事是没什么希望,因关切而改成不愿再提。“坐下。没什么消息。小赵来了一次,他正给我跑着,据他说,没危险。”

张大哥只为说这么几句,老李看出来,一点信任小赵的话的意思也没有。

“我托咐他来着。”老李绝不是为表功,只为有句话说。

“对了,他眼皮子宽,可不是。”

二人全没了话。

无论说点什么也比这么愣着好,老李实在受不住了:“大哥,衙门里有人说——啊——你上衙门看看去。这个社会不是什么可靠的。”

“啊,没什么,”张大哥听出话中的意思,脸上可是没有任何表情,“没什么,老李,”他仿佛反倒安慰老李呢。“什么都没关系了,儿子已经没啦,还奔什么!”他的语声提高了些,可是仍似乎没精神多说,忽然地止住。

“我看不能有危险。”老李善意地敷衍了一句。

“也许。”

张大哥是整个地结束了自己。科员都可以扔弃了!

丁二爷提着一笼破鸟进来:“大哥,二妹妹来了。我告诉她,您不见人,她非要进来不可。大概又是为二兄弟的事。”

“叫她快滚,”张大哥猛地立起来,“我的儿子还不知道生死呢,没工夫管别人的臭事,滚!”瞪了丁二爷一眼,坐下了。丁二爷出去,他好像跟自己说:“全不管了,全不管了!我姓张的完了,前世造下了什么孽!”

老李也立起来,他的脸白了,在大衣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不敢再看张大哥,扭着头说:“大哥,明天再来看你。”

张大哥抬起头来,“走啊,老李,明天见。”没往外送。

走到门口,丁二爷拉住了他,“李先生,明天还来吧,大哥还就是跟你不发脾气,很好。明天来吧,一定来!”

老李什么也没想,一直走回衙门。思想有什么用呢。他看见张大哥,便是看见小人物的尽端:要快乐地活着得另想办法,张大哥的每根毫毛都是合着社会的意思长的,而今?张大哥,社会,空白,什么也没有;还干吗再思索。

进了衙门,他想起邱先生。管他呢,硬来,还是硬来;张大哥倒软和呢,有什么用?

邱先生低着头办公呢,眉毛皱得要往下落毛。及至看见老李,他的眉头反倒舒展开了,放下笔,笑着:“老李,请不要计较我啊。告诉你实话,我是精神不好,无心中可以得罪了人。不是有意!你看,”他把声音放低了些,“邱太太,这就是对你说,不便和别——生人提。她个性太强,太强。一天到晚和我别扭着。我一说,夫妇得互相容让呀。她来了:当初不是我追求你,是你磕头请安追求我吧?好了,我就得由性儿爱怎着怎着。老李,你看这像什么话。前几天,我好心好意为吴赵们调解,回家又挨了她一顿:好哇,不帮助吴太太把那个野丫头赶出去,反助纣为虐?!你们男人都没好心眼。再不许你到吴家去!老李,你看,这是何苦!我也看明白了,逼急了我,跟她离婚!娶谁也别娶大学毕业生,来派大多了。其实,大学毕业生净是些二十八九的丑八怪,可是自居女圣人。你看着,早晚我跟她离婚。”

老李点头说“是”之外不便参加意见。邱先生绕了个大圈,又往回说:“因为这个,心中老不痛快,未免有得罪人的地方。老李你不用计较我。朋友就得互助,焉知你升不了科长,或是我做了秘书——要不是家里成天瞎嘈嘈,我也不能到如今还是个科员——到那时节,我们不是还得互相照顾吗?”

老李没好意思笑出来。

“老李,我已约好老孙老吴,一同吃个便饭,不是请客。一来为你贺喜,二来为约出老吴谈一谈。准去啊!”邱先生把请帖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