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太心中,这两天,只有两件事:给孩子们拆洗春衣,和惦记着方墩太太。不放心方墩正是不赞成丈夫——给人家出主意离婚!谁说老李老实?老实人叫方墩离婚?她对离婚是怎回事不大清楚,在她的心目中离婚就是散伙;夫妻俩可以散伙?老李厉害!看他不言不语的,心里有数!李太太这两天加工梳脑后的小辫,一边梳着一边想:吴太太要是和丈夫散了伙,第二个就该轮到我了!老李心里要没憋着跟我散伙的意思,怎会给吴太太出那个主意?加工地梳小辫,脸上多拍了半盒儿粉。也不敢再和他要钱,他病那么一场,多花了许多钱,别叫他翻了狗脸说我花张了!本应当上张家去看看,他病着,人家张大哥夫妇跑前跑后,赶到人家出了事,怎好不去看看。她心中的天真被捕和家中有个三天满月是一样,去看看——至多不过给买点东西——也就够了。可是一出门又得要钱,算了吧,等张家儿子出来再说。
对于马少奶奶似乎应当恢复邦交。马老奶奶可真不错,老李病着,人家给跑东跑西。马少奶奶当然是没和婆婆讲究过我;那么,马少奶奶心眼也不错。也许都是老李的坏,男人哪有老实的!看那位吴先生,四五十的人了,霸占小赵的;可是小赵也该,该!得和她套近乎,我越在中间岔糊着,他们越是俩打一个儿。倒得和马少奶奶拉近,把她拉到我这边来,丈夫也得说我好,她也就不好意思再……
李太太把乡下的逻辑咂摸一个透。然后,当着丈夫拿起给小菱裁好的一条小裤子:“我求马婶给做做去,她会做活,手巧着呢。”
老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等太太出了屋门,他笑了笑,这也是位女侠。把人生当个笑话看也很有意思。
三
衙门里这几天大家的耳朵都立起来,特别是二三等科员。对于吴赵战争的趣味已经低降得快到零度,大家不提吴太极便罢,提起来便是与他那个“缺”有关系。有希望高升一等的人很多,而且全努力地尽所能为想把这个希望实现,甚至于因为希望相同而引起些暗潮。老李是个最不热衷的,可是自从那天到各科请求为张大哥帮忙以后,人们都用另一种眼神看他。每逢他从外面进来,或是散班后出去,随着他的后影总引起几阵嘀咕。可是对于张大哥,大家这几天连说“几张纸”好似都有改成“几篇纸”的必要。“张”字犯禁!“他的儿子,共产党!”大家都后悔曾经认识这么一个人。因此对于老李越发地觉得神秘不测,甚至于是有点可怕:“就是准有升头等科员的把握,也无须这么狂呀!”大家偷偷地用手指向老李的脊背说。有的人,极不甘心地看出自己没有高升的希望,为宽心起见,造出一种新消息:“共产党的父亲也要搁下!所长还能留着他?!”张大哥虽然不是头等科员,可是差事肥,庶务上,回扣……这两种消息与希冀使科员级的空气十二分紧张,好似天下兴亡与这个有极密切的关系。科长与秘书的耳旁也一天到晚是嗡嗡着这个——大家还有个不各显神通的运动?请客的知单总继续在科长室与秘书处巡行。科长们也对老李怀疑,他有多大人情呢,竟自看不见他的帖?!
老李反倒接着两三个请帖,而且有人过来预先递个口话:李先生荣升的时候,请分神维持个好友,补您的缺:明天晚上千万请赏光!老李虽然有时候也能欣赏幽默,但是对这种过度的滑稽还不会逢场作戏。他把请帖轻轻地放在纸篓里。
命令下来了,果然是老李。补他的缺的是位王先生。没有人认识王先生。大家一边向老李道喜,一边打听王先生是谁;老李也不认识,大家以为老李太厉害:何必呢,你的人情大,也不必这么狂啊;不告诉我们拉倒!大家一面这样不满意老李,一面希望着张大哥的免职令下来。
“哎呀,老李,恭喜恭喜!”孙先生又得着练习官话的机会,“几时请客?吾来作陪呀,压根儿的。猪八戒掉在泔水桶里,得吃得喝!”
老李决定不请客。大家对他完全失望。“苦闷的象征”特别地觉得老李不懂交情。邱先生本是头等科员,对老李的升级原来不必忌妒,可是心中苦闷,总想抓个茬儿向谁耍耍刺才痛快。他敲着撩着说开了闲话,把公事完全堆给老李。原先本来也是老李一个人受累,可是邱先生交过公事来的时候很客气;现在他老嫂子使唤新媳妇似的直接命令老李,鼻子尖上似乎是说,我是老资格!老李的气不打一处来。呆坐了半天,他想出来了:“跟这群东西一块儿,要不随着他们的道走,顶好干脆离开他们。”他决定不妥协,跟他们来硬的,反正我已经把自己押给了小赵,知道他的肚子里是闹什么狗油呢?干!他原封地把公事全给邱先生送回:“出去看个人,你先办着!”可是他知道他的嘴唇有点颤:不行,到底是没玩惯这种使人难堪的把戏。他去看张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