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有五六个孩子的呢,没老妈子也没吃不上喝不上!”
“怕你太累!”
“不累!”
老李再没有话说。
“要是找老妈子,”李太太思索了半天,“还不如把二利找来呢。”
二利是李太太娘家的人,在乡下做短工活,会拉吕宋烟粗细的面条,烙饼,和洗衣裳,跑腿自不用提。
老李还没对这个建议下批评,小赵来了,找老妈一案暂行缓办。
小赵很和气,并且给买来许多水果。
所长太太已经知道老李和他的病势,因为小赵的报告。不仅是报告,小赵还和所长太太讨论过——而且是不止一次——对待老李的办法。老李没有得罪过小赵,因此小赵要得罪老李。小赵对所长太太这么说:“老李这小子,在所长接任的时候,没被撤差;他硬说和所长没关系,谁信!咱们手里三百多人全挤不上去,他和所长没关系,没一点关系!前者所长单单挑他给办了件要紧的公事,连我和秘书长全不知道!不趁早儿收拾他,他不成精作怪才怪。收拾他!他现在病了。跟所长说,撤他!”
所长太太手心直痒痒,被手里那三百多人给抓弄的。她和所长开了谈判。所长不承认他和老李认识。及至谈到那天早晨老李替他办了件公事,他才想起有这么个姓李的。赶到提及老李生病,所长给了不能撤换老李的理由——晨星不明。撤换谁都可以,晨星是换不得的。可是衙门中的人,除了老李,似乎都直接间接与所长太太和小赵有关系:要撤只能撤老李,而所长决定不肯撤换晨星。所长向来怕太太,现在他要决定还是服从太太呢,还是服从吕祖。他觉得服从太太的次数比服从吕祖的次数太不调匀了,这次他应当服从吕祖一回。他竟自和太太叫上了劲。太太告诉了小赵,小赵恨不能揍吕祖一顿。
所长是崇信吕祖的。对于吕祖的教训,他除了财色两项未便遵照办理,其余的是虔守神谕。在上天津的前夕,吕祖下坛,在沙盘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大字——晨星不明。第二天早晨,所长到了衙门,遇上了老李。李科员必是晨星了!老李请病假,应验了晨星不明。恰巧所长又贪了点赃,虽然只是五六万块钱,究竟在给吕祖磕头的时候觉得有不大一点难过,正好用遵行晨星不明来将功赎罪。保护晨星是种圣职。不惜与太太小有冲突,虽然太太有时候比吕祖还厉害。神与太太都当敷衍,暂时绝不撤换晨星。万一太太长期抵抗,绝不让步,到时候再说。比如说过两个月再撤换李科员,岂不是吕祖、太太,大家的脸面上都过得去?
小赵要把这颗晨星摘下来,扔在井里。一时既摘不下,不免买些水果祭一祭病星,借机会套套老李的实话。假如老李说了实话,晨星自然不能再有作用,便马上收拾他。假如他自认为晨星,那就得另想主意,设法运动吕祖,叫吕祖说,比如晨星“过”明一类的话,所长自会收拾他手下过明的星星。小赵非常地和气,亲弟兄似的和老李谈了四十多分钟。不得要领。小赵一出屋门把牙咬上了,一出街门骂上了:“不收拾了你不姓赵!”
老李觉得自从一病,人类进步了许多,连小赵都不那么讨厌了。
四
从正月到二月初,胜利完全是李太太的。
张大嫂把菱送回来,好一顿夸奖干女儿。“有什么妈妈,有什么女儿,这个得人心劲儿的,小嘴多么甜甘哪!”
老李向来没觉出太太的嘴甜甘。
吴方墩太太来了,扑过老李去:“李先生,多亏大妹妹呀,你这场病!一个失神呀,好——”她闭上了眼,大概是想象老李死去该当什么样式。
邱太太来了,扑过老李去:“李先生,还是旧式的夫人!昨天听说,一位大学教授死在传染病医院,他的夫人始终就没去看他一次,怕传染!什么话!”文雅的邱太太有意把李太太加入《列女传》里去。
张大哥又来了,连皱眉带咳嗽都显然地表示出“我叫你接家眷,有好处没有?这场病不幸亏有她?一来闹离婚,两来闹离婚,到底是结发夫妻!”口中虽没这么明说,可是更使人难过,老李只好设法躲着张大哥的眼睛与眉毛。
张大哥近来特别地高兴,因为春天将到,男婚女嫁自应及时举办,而媒人的荣耀也不减于催花的春雨。张大哥说了许多婚姻介绍的趣事,老李似乎全没注意去听,最后张大哥的烟斗指着窗外,说,“老李,衙门里这两天要出人命!”老李正欣赏着张大哥的衣裳:净蓝面缎子的灰鼠皮袍,宽袖窄领。浅蓝的薄绸棉裤,散裤角,露着些草黄色的毛袜。黑皮鞋。“人命?”他重了这两个字,因为只听到这么一点话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