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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40)

作者:老舍

他愿永远病下去,假如一时死不了的话。可是他慢慢地好起来。她还是至少有多半夜不睡。直到他已能起来了,她仍然不许他出去方便。她好似不懂什么是干净,哪是污浊,只知道有他。她不会安慰他,每逢要表示亲爱的时候只会说:“年菜还都给你留着呢,快好,好吃一口啊!”这个,不给老李什么感动。可是有一天夜间,他恰好是醒着,她由梦中惊醒:“英的爸!英的爸!”老李推了她一下,她问:“没叫我呀?好像听见你喊了我一声。”

“我没有。”

“我是做梦呢!”她不言语了。

老李不能再睡,思想与眼泪都没闲着。

太太去抓药,老李把英叫来:“菱呢?”

“菱叫干妈给抱走了。”

“干妈来了?”

“来了,张大哥也来了。”

“哪个张大哥?”老李想不起英的张大哥是谁,刚要这么问,不由得笑了,“英,他不是你的大哥,叫张伯伯。”

“妈老叫他张大哥,嘻嘻。”黑小子找到根据。

老李没精神往下辩论。待了半天:“英,我说胡话来着没有?”

“那天爸还唱来着呢,妈哭,我也哭了。”英嘻嘻了两声,追想爸唱妈哭自己也哭的情景,颇可笑。“菱哭着叫干妈给抱走了。我也要去,妈把我拦住了,嘻嘻。”英想了会儿;“东屋大婶也哭来着,在东屋里。妈不理我,我就上东屋去玩,看见大婶的大眼睛——不是我说像俩星星吗?——有眼泪,好看极了,嘻嘻。”

“马奶奶呢?”老李故意地岔开。

“老奶奶天天过来看爸,给爸抓过好几次药了。妈妈老要自己去,老奶奶抢过药方就走,连钱也不要妈妈的。那个老梆子,嘻嘻。”

“说什么呢,英?”

“干妈净管张大——啊,伯伯,叫老梆子;我当是老人都叫老梆子呢。”

“不准说。”

黑小子换了题目,“爸,你怎么生了病?嘻嘻。”

爸半天没言语。英以为又说错了话,又嘻嘻了两声。

“英,赶明儿你长大了,你要什么样的小媳妇?”老李知道自己有点傻气。

“要个顶好看的,像东屋大婶那么好看。我戴上大红花,自己打着鼓,咚,咚咚,美不美?”

老李点点头,没觉出英的话可笑。

病中是想见朋友的。连小赵似乎也不讨厌了。张大哥是每两天总来望看一次,一来是探病,二来是报告干女儿的起居,好像菱是位公主。丁二爷正自大有用处:与李太太说得相投,减少她许多的痛苦,并且还能帮忙买买东西——丁二爷好像只有两条腿还有些作用,而且他的腿永远是听着别人的命令而动作。老李至少是欢迎丁二爷的腿。丁二爷怎样丢了妻子与职业,怎样爬小店,连英都能背诵了。相距最近的是最难相见的,而是老李最想见的——她。她不肯来,他无法去请;他觉得病好了与否似乎都没大关系。继而一想,他必须得好了,为太太,他得活着,为责任,他得活着,即使是不快乐地活着,他欠着她的情。他始终想不到太太的情分是可以不需要报酬的;也许是因为不自私,也许是因为缺少那么一股热力,叫他不能不这么想。他只能理智的称量夫妻间互相酬报的轻重。东屋的——没有服侍过他,但是,他能想到他能安心地接收她的服务,而不想任何义务与条件。这也许是个梦想,但是他相信。因此,一会儿他愿马上好了,去为太太挣钱,为太太工作。一会儿他又怕病好了,病好了去为太太工作,为太太挣钱——一种责任,一种酬劳。只足证明是不自私,只能给布尔乔亚的社会挣得一些荣誉;对自己的心灵上,全不相干!

他想菱,又怕菱回来更给太太添事,他不肯再给太太添加工作。似乎应当找个女仆来。“我说,得找个老妈子。”

李太太想了会儿,心中一向没有过这个观念。四口人的事,找老妈子?工钱之外,吃,喝,还得偷点?再说,有了仆人,我该做什么,仆人该做什么?况且,我的东西就不许别人动:我的衣裳叫老妈子粗枝大叶地洗,洗两回就搓几个窟窿?我的厨房由她占据着……她的回答很简单:“我不累!”

“我想菱。”他说。

“接回来呀,我也怪想的呢!”

“菱回来,不又多一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