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哥的左眼闭死,声音放低,腔调改慢,似乎要低唱一部史诗:“吴太极和小赵!”
“吴太太前两天还来了呢。”老李说。
“她当然不便告诉你。吴太极惹了祸,小赵又不是轻易饶人的人,事情非闹大了不可!”
老李静候着张大哥往下说。
“你知道吴太极没事就嚷嚷纳妾?”
老李点了点头。
“练太极练的,精力没地方发泄!方块太太大概也管束得太严。事情可就闹糟了。你知道小赵常提到太太,可是没人见过赵太太?”张大哥笑了,大概是觉出自己过于热心述说,而说得有点乱了。
正在这个当儿,丁二爷疯了似的跑进来。
“您快回家,天真叫巡警拿去了!”
第十二
一
无论怎么说,老李是非出去不可。病没全好而冒险出去,是缺乏常识。但是为别人牺牲至少是有意思的。自从生下来到现在,他老是按部就班地活着,他自己是头一个觉到这么活着是空虚的。张大哥虽然是瞎忙,到底并不完全为自己忙。人与人的互助是人生的真实,不管是出于个人情愿,还是社会组织使人能相助相成。谁也再不拦住他到张大哥家中去。他的腿还软着,可是心意非常坚定:雇了辆车去赶张大哥。
张大嫂已哭得像个泪人——天真是五花大绑捆了走的。
没看见过张大哥这么难受,也想不到他可以这么难看。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左眼闭着,下眼皮和嘴角上的肉一齐抽动,一声不发,嗓子里咯咯地咽气。手颤着,握着烟斗。
老李进了屋中便坐下了,只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自己是废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张大哥看见老李进来,并没立起来,愣了好大半天,他忽然睁开左眼,眨巴了几下,用力咽了口气。猛地立起来,叫了声:“老李!”没有再说别的,往外走。到了屋门,看了张大嫂一眼:“我找儿子去!”
张大嫂除了说天真是被绑走的,其余一概不知。
丁二爷在院中提着一笼破黄鸟,来回地走,一边走一边落泪:“小鸟,小鸟!你叫一声,叫一声!你要是叫一声,天真就没危险!叫!叫!”小鸟们始终不叫。
二
第二天,老李决定上衙门,虽然还病病歪歪。
吴太极已经撤了差,邱先生,张大哥,都请假。熟人中只见了孙先生。孙先生是初次到北平,专为学习国语,所以公事不会办,学问没什么,脑子不灵敏,而能做科员,因为学习国语是个人的事,做科员是为国家效劳,个人的事自然比国事要紧得多。孙先生打着自创的国语向老李报告:
“吴太极儿,”他以为无论什么字后加上个“儿”便是官话,“和小赵儿,哎呀,打得凶!压根儿没完,到如今儿没完,哎哟,凶得很!”
“为什么呢?”连慢性的老李也着了急。
“小赵儿呀,有个未婚妻儿,压根儿顶呱呱,呱呱叫!”
“他还没娶过,那么?”
“压根儿没娶过,压根儿也娶过,瘸子的屁股儿,斜门!”孙先生非常得意用上一句。“怎么讲呢?他娶过,娶过之后,哎呀,小赵儿凶得咧,送给别人。那么,压根儿他是娶过,可又压根儿没娶过,凶!你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做勿来,做勿来。小赵儿到处会骗,百八十块,买一个儿来,然后,搽胭脂抹粉儿,送了出去,油滑鬼儿,压根儿的!”孙先生见神见鬼地把声音放低:“你晓得,他在所长家里?所长的——是他的人儿,哎哟,漂亮得很!小赵儿和她把所长儿给,怎么说?对,抬起来;将来,小赵儿自己有市长儿的希望,凶!这回又弄了一个儿,刚刚十九岁儿。他想调教好,送出去,送给团长旅长儿,说不定。哦,对,是个旅长儿,姓王的,练得好拳脚儿,猴子拳,梅花掌,交关好。小赵儿,官话有的说,狗熊的舅舅,猩猩儿,精得咧。把她交给了吴太极儿,叫老吴儿教给她点拳术儿,十三妹[12],凶!旅长儿爱十三妹,凶!”孙先生的唾沫溅了老李一脸,喘了口气,继续地说,“哎呀,吴太极儿吃了蜜哉!肥猪拱门,讲北平的话,三下两下,噗,十九岁的大姑娘儿!小赵儿正上了天津,压根儿做梦。前几天儿回来了,一看,哎呀,煮熟的——什么,北平的讲话,鹅,还是鸭儿?”
“鸭子!”
“对,煮熟的鸭子儿又飞了!压根儿气得脖子有大腿粗,凶!小赵儿,吴太极儿,是亲戚哟!吴太极儿是吴太急儿。小赵儿哪里放得过,拍,拍,两个嘴巴子,哎呀,打得吴太极儿好不伤心儿!吴,工夫是好的,拳头这么大,可是,莫得还手,羞得咧,没面目!小赵儿打出——什么?嗜好?有了,打出瘾来了。对吴太极讲,姓吴的,你来等兹我,我去约一百一千一万人来揍你!可是,方墩儿太太动了手,樊梨花上阵儿,一下子,哎呀,把小赵儿压在底下,压根儿几几乎压死,大方墩儿,三百多斤,好家伙得很!要不是吴太极儿拉开,小赵儿早成大扁杏仁儿。哎呀,小赵儿爬起来,不敢再讲打,压根儿的!不讲武的,讲文的,登报纸,打官司,凶,吴太极儿撤了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