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关薪水:发工资。
[11]蹦蹦戏:评剧。
第十一
一
年节到了,很热闹。人人对于新旧岁换班的时节有些神秘的刺激与感应。只是老李觉不出热闹来。太太做年菜,还张大嫂等的礼物,给小孩子打扮。他虽然也有时候帮着动动手,可是手只管动,或是嘴只管吃,心并没在这些上面。在院中遇上马少奶奶两回,他故意地低了头;等她过去,狠命地看她的背影。她是个谜,甚至于是个妖怪;他是个平凡到家的东西;越爱她的高傲独立的精神,越恨他自己的懦弱没出息。吃着太太做的年菜,脸上竟自瘦了些。在无可如何之中,自己硬找出安慰的药品:这就是爱的滋味吧?脸上瘦,手上烫,心中渺茫,希望做好梦而梦中常是哭泣与乱七八糟?
除夕。太太与小孩们都睡了,他独自点起一双红烛,听着街上的人声与爆竹响。街上越乱他越觉得寂寞。似乎听见东屋有些低悲的哭声,可是她正在西屋与老太太作伴呢。
炉火的爆炸,烛光的跳动,使他由寂寞而暴躁。他听着西屋里婆媳们说话,想听到一两个字,借此压下他的暴躁去;听不清,心中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由西屋里出来。老太太咳嗽了一阵,熄了灯。
他隔着窗子看看东屋,今晚也点的是蜡烛,因为窗上的影子时时跳动。他轻轻开了门,立在阶上。天极黑,星比平日似乎密得加倍。想起幼时的迷信——三十晚上,诸神下界。虽然不再相信这个,可是除夕的黑暗确有一种和平之感,天尽管黑冷,而心中没有任何恐怖;街上的爆竹声更使人感到一点介乎迷信与清醒之间的似悲似欢的心情。他对着星们叹了口气,泪在眼中。又加了一岁,白活!他觉着有点冷,可是舍不得进去。她的影子在窗上移动了两次,她嗑瓜子呢。街上放了极大的几个麻雷子。他有些摸不清他是干什么呢,这个世界干什么呢。他又看了看星们,越看越远越多,恨不能飞入黑空,像爆竹那样响着,把自己在空中炸碎,化为千万小星!她出来了,向后院走去,大概没有看见他。他的心要跳出来。随着一阵爆竹声,她回来了。门外来了个卖酪的,长而曲转地吆喝了两声。她到了屋门,愣了愣,要拉门,没有拉,走出去。他的心里喊了声,去,机会到了!可是他像钉在阶上,腿颤起来,没动。嗓子像烧干了似的,眼看着她走了出去。街门开了。静寂。关街门。微微有点脚步声。她一手端着一碗,在屋前又愣了会儿。屋内透出的烛光照清她手内的两个小白碗。往西走了两步,她似乎要给婆母送去,又似乎不愿惊动了老太太,用脚尖开开了门,进去。
老李始终没动。她进了屋中,他的心极难堪地极后悔地落下去;未泄出的勇气自己销散,只剩下腿哆嗦。他进到屋中,炉火的热气猛地抱住他,红烛的光在满屋里旋转。他奔了椅子去,一栽似的坐下,似乎还听见些爆竹声,可是很远很远,像来自另一世界。
二
老李因为不自贵,向来不肯闹病。头疼脑热任其自来自去。较重的病才报告张大哥,张大哥自有家藏的丸散膏丹——连治猩红热与白喉,都有现成的药。老李总不肯照顾医生。
这次,他觉得是要病。他不怕病,而怕病中泄露了心里的秘密。他本能地理会到,假若要病,一定便厉害——热度假如到四十八,或一百零五,他难免要说胡话。只要一说胡话,夫妻之间就要糟心。
他勉强支持着,自己施行心理治疗。假装不和病打招呼,早晨起来到街上走一遭。街上是元旦样的静寂,没有什么人,铺户还全关着;偶尔有个行人,必是穿着新衣服,脸上带着春联样的笑意。老李刚走出不远便折回来了,头上像压着块千斤石;上边越重,下边越轻,一步一陷,像踩着棉花。他咬着嘴唇,用力地放脚,不敢再往远处去。回到家中,他照了照镜子,眼珠上像刚抹了红漆,一丝一丝的没有抹匀。他不肯声张,穿着大衣坐下了。
忽然地立起来,把帽子像练习排球似的一托一接。
“爸,你干什么玩呢?”英问。
他打了个冷战,赶紧放下帽子。他说了话,可是不晓得说什么呢。又把帽子拿起来,赶紧又放下。一直奔了卧室去,一头栽倒床上。
新年的头几天,生命是块空白。
到了初五,他还闭着眼,可是觉出有人摸他的脑门,他知道那是太太的手。微微睁开眼:她已变了样,像个久病的妇人:头发像向来没有梳过,眼皮干红,脸上又老了二年。她的眼神,可是,带着不易测量的一股深情,注视着他的头上。他又闭了眼,无力思索,也不敢思索。他在生死之际被她战败!他只能自居病人,在她的看护下静卧着,他和婴儿一样的没能力。他欠着她一条性命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