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市场门,菱和英一致地要苹果。老李为了难;买多了吧不好拿,只买两个又怕叫卖果子的看不起。不买,孩子们不答应。
“上那边买去,菱。”太太到底有主意。
老李的眉头好似有皱上的瘾:那边果摊子还多着呢,买就是买,不买就是不买,干吗欺哄孩子呢!丈夫布尔乔亚,太太随便骗孩子,有劲!可是问题解决了问题,菱看见玩艺摊子,好像就是再买苹果也不要了。
“那边还有好的呢。”又是一个谎!
说谎居然也能解决问题,越往里走,东西越多,英们似乎已看花了眼,想不起要什么好了。老李偷眼看着太太,心中老有点“刘姥姥入大观园”的恐怖。太太的两眼好像是分别工作着,一眼紧盯着孩子,一眼收取各样东西与色彩。到必要的时候,两眼全照管着孩子,牺牲了那些引诱妇女灵魂的物件。老李受了感动。
摩登男女们,男的给女的拿着东西与皮包,脸上冬夏常青地笑着,连脚踵都轻而带弹力,好像也在发笑。女子的眼毛刚一看果子,男的脚指便笑着奔了果摊去,只拣包着细皱纸,印洋字蓝戳的挑,不问价钱。老李不敢再看自己的太太,没有围巾,没有小手袋,没有卜——开了,卜——拉上的活扣棉鞋;只是一件棉袍,没沿边,而且太肥。有点对不起太太!决定给她买这些宝贝。自己不布尔乔亚是一件事,太太须布尔乔亚是另一件事;买!也得给孩子买鞋,小绒线帽。“你自己去挑!”他发了命令,心中是一团美意,可是说得十二分难听。进了一家百货店。
太太先挑围巾,红的太艳,绿的太老,黄的当然不行,蓝的不错,可惜太短……老李直向菱说,“等着,等妈妈挑好了,咱们试皮鞋。”这大概足以使全铺子的人都减少些厌恶的心;老李要是当伙计的,早把太太给推出去了!几乎所有的围巾全拿出来了,太太这才问:“你说,要哪条好?”连这点主意都没有,妇女!连什么颜色好看都看不出!老李过来挑了条蓝的。“蓝的很时兴,先生。”伙计好像从一生下来就没哭过,而且岁数越大越爱笑。老李放下蓝的,又拿起条紫的来。“玫瑰紫,太太戴正合适。”伙计的脸加紧发笑。老李的脸有点发热,又把蓝的拿起来。“还是这条好,先生,颜色正道,绒头也长。”伙计脸上的笑意要跳起来吻谁一下才好。“还是你自己挑吧。”老李辞职了。伙计的笑脸转向太太去。太太挑了条最不得人心的灰蓝色的,一遇上阳光管保只剩下灰,一点也不蓝。不过,到底是买成了一件,再看别的吧。
“先生请坐,您吸烟!”伙计们张罗。
老李既不吸烟,又不肯坐下;恐怕自己一坐下,叫太太想可以在这儿住一两天也不碍事。
李太太要小孩的饭巾,要男人的卫生衣……所要的全是老李没想到的。可是,饭巾确是比皮鞋还要紧,自己还没有冬季卫生衣。妇女到底是妇女,她们有保卫生命的本能。然后又买花线、洋针、小剪子,这更出乎老李意料之外。家门口就有卖针线的,何必上市场来买?可是太太手中一个钱没有,还不能在门口买任何零杂。他的错儿,应当给太太点钱,她不是仆人,她有她必需的用品。
买了一大包东西,算了算才十五元二角七分,开来账条,上面还贴好印花!
怎么拿着呢?伙计出了主意,“先放在这里,逛完再来拿。”和气,有主意,会拉主顾,一共才十五块多钱!老李觉得生命是该在这些小节目上消磨的,这才有人情,有意思。那些给女的提皮包买果子的人们,不定心中怎样快活呢!
绕到丹桂商场,老李把自己种在书摊子前面。李太太前呼后拥的脚有点不吃力了。看了几次丈夫,他确是种在了那里。英忽然不见了!隔着书摊一望,他在西边,脸贴着玻璃窗看小泥人呢。
“英可上那边去了。”太太的脚确是不行了。
“英。”老李极不满意地放下书,抓着空向小伙计笑了笑。
回到家中,已经快掌灯,菱在新围巾里睡着。英的精神十足,一进院里就喊:“大婶,看我的新帽子!”东屋大婶没出来,在屋中说:“真好!”
“北平怎样?”老李问太太。
“没什么,除了大街就是大街——还就是市场好,东西多么齐全哪!”
老李决定不请太太逛天坛和孔庙什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