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
「早咧。师大爷。」
便把徒儿招来了:
「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
一壁赔笑:
「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您瞧瞧。」
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什麽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柱、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叉。
「来了个新的。这娃儿身子软,好伶俐。小豆子,拧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仆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
谁知他立定了,忽儿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巴嗒巴嗒地眨,滚着劫後余生的惊恐泪珠。
师父叱骂:「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刹间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父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
「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
「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哎--」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夥都听见了。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
乘师父讪讪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装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
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
「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父满脸怒容:
「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
一声虎吼:
「他妈的!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对,全体株连,无一幸免。
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父打屁股。啪哒啪哒的响。
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
关师父狠狠地打:
「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
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借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呵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的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
轮到主角爬上板凳了。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涕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你这当师哥的该打不该打?」
又怒问:
「你说,你师哥这麽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说?你拧?」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父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尔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着。
交春了。
他也来了好几个月,与弟兄们一块,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霁。
孩子们都没穿过好衣服。他们身上的,原是个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颜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层的夹衣。到了夏天,许是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大的孩子不合穿,传给小一点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後把破布用浆糊裱起来,打成「袼褙」做鞋穿。
天桥去熟了,混得不错,不过卖艺的,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难道吃定天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