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啦……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敢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麽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她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爹呢?」
「跑掉了。你爹跟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艺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骛。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父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曲。
「别动!」关师父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巴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父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攥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後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乾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笼在袖里,由关师父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起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
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咿--呀--啊--呜--」
於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舖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父训话,大夥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後,踏大字步。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
「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赏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後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
「不过,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麽?」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父满意了。
练功最初是走圆场,师父持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
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
「跟着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
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的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累。
还要压腿。把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
一支香点燃着。大夥偷看什麽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另一边耗上。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
关师父很不高兴:
「什麽?腿打不开?」
随手指点一个:
「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的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的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来看看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