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隐隐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麽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犹豫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师父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边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材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未尽,还教训着:
「今後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的吃着。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後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父。」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父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麽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惑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麽?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父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後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父很奇怪,猛地用力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父眼前:
「孩子水葱似地,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父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麽?」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乾净的地土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声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头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觑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晌。
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麽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摺摊开了。
关师父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出戏似地: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夥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乾,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