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麽?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後事也办妥了。
终於,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滩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後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分,细细叮咛:
「科班散了,以後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後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麽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那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麽?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麽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麽?」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乾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乾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分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後『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废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後,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麽,也不知应干些什麽,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