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细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篷、云肩、鱼鳞甲、霞帔、褶裙……,满室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慵懒地哼着:
「人言洛阳花似锦,
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给撕了。
一下轻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竖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牠,谁知牠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牠那麽好,末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牠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一语不发。一语不发。
末了又把金丝银线给收拾好了。
一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待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未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未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了个大纸盒,必是戏衣了。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麽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舖好乾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开,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的挑一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搧,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一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记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哪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麽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