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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33)

作者:李碧华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细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篷、云肩、鱼鳞甲、霞帔、褶裙……,满室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慵懒地哼着:

「人言洛阳花似锦,

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给撕了。

一下轻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竖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牠,谁知牠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牠那麽好,末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牠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一语不发。一语不发。

末了又把金丝银线给收拾好了。

一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待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未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未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了个大纸盒,必是戏衣了。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麽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舖好乾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开,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的挑一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搧,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一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记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哪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麽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