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
「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嗳,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锲而不舍:
「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麽?」小楼糊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麽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麽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的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麽乾红胭脂、黑锅胭脂……一古脑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弄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
「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重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他,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抑无意,取过他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
--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後,看得痴了。
他走告:
「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後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
「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呐。」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
「不敢当。」
袁四爷笑:
「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麽。」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
「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麽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困囿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麽隋唐传、王宝驯、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
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於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铿锵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
「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崑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
啊哈一笑,瞅着蝶衣:
「还让袁某疑为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
「段老板的行腔响遏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鳌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夥倒是顺着他,陪着笑脸。他嘴角一牵:
「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