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子的伤会好麽?
会。
当然会!
一九八一年二月四日,旧历大年三十
七里茶坊
我在七里茶坊住过几天。
我很喜欢七里茶坊这个地名。这地方在张家口东南七里。当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国的许多计里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给取的。如三里河、二里沟,三十里舖。七里茶坊大概也是这样。远来的行人到了这里,说:「快到了,还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送客上路的,到了这里,客人就说:「已经送出七里了,请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壶茶,说了些话,出门一揖,就此分别了。七里茶坊一定萦系过很多人的感情。不过现在却并无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连遗址也无人知道。「茶坊」是古语,在《清明上河图》、《东京梦华录》、《水浒传》里还能见到。现在一般都叫「茶馆」了。可见,这地名的由来已久。
这是一个中国北方的普通的市镇。有一个供销社,货架上空空的,只有几包火柴,一堆柿饼。两只乌金釉的酒坛子擦得很亮,放在旁边的酒提子却是乾的。柜台上放着一盆麦麸子做的大酱。有一个理发店,两张椅子,没有理发的,理发员坐着打瞌睡。一个邮局。一个新华书店,只有几套毛选和一些小册子。路口矗着一面黑板,写着鼓动冬季积肥的快板,文後署名「文化馆宣」,说明这里还有个文化馆。快板里写道:「天寒地冻百不咋【注:「百不咋」是无所谓,没关系的意思。】,心里装着全天下。」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已经过去,这种豪言壮语已经失去热力。前两天下过一场小雨,雨点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条一条斜道。路很宽,是土路。两旁的住户人家,也都是土墙土顶(这地方风雪大,房顶多是平的)。连路边的树也都带着黄土的颜色。这个长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镇,使人产生悲凉的感觉。
除了店舖人家,这里有几家车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车马大店里。
我头一回住这种车马大店。这种店是一看就看出来的,街门都特别宽大,成天敞开着,为的好进出车马。进门是一个很宽大的空院子。院里停着几辆大车,车辕向上,斜立着,像几尊高射炮。靠院墙是一个长长的马槽,几匹马面墙拴在槽头吃料,不停地甩着尾巴。院里照例喂着十多只鸡。因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里有稗子,这些母鸡都长得极肥大。有两间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单间,可没有。谁又会上车马大店里来住一个单间呢?「碗大炕热」,就成了这类大店招徕顾客的口碑。
我是怎麽住到这种大店里来的呢?
我在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已经两年了。有一天生产队长找我,说要派几个人到张家口去掏公共厕所,叫我领着他们去。为什麽找到我头上呢?说是以前去了两拨人,都闹了意见回来了。我是个下放干部,在工人中还有一点威信,可以管得住他们,云云,究竟为什麽,我一直也不太明白。但是我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我打好行李,背包里除了洗漱用具,带了一支大号的3B菸斗,一袋掺了一半榆树叶的菸草,两本四部丛刊本《分类集注杜工部集》,坐上单套马车,就出发了。
我带去的三个人,一个老刘、一个小王、还有一个老乔,连我四个。
我拿了介绍信去找市公共卫生局的一位「负责同志」。他住在一个粪场子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奇特的酸味。我交了介绍信,这位同志问我:
「你带来的人,咋样?」
「咋样?」
「他们,啊,啊,啊……」
他「啊」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这位负责同志大概不大认识字。他的意思我其实很明白,他是问他们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万一我带来的人会在公共厕所的粪池子里放一颗定时炸弹。虽然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但还是问一问好。可是他词不达意,说不出这种报纸语言。最後还是用一句不很切题的老百姓话说:
「他们的人性咋样?」
「人性挺好!」
「那好。」
他很放心了,把介绍信夹到一个卷宗里,给我指定了桥东区的几个公厕。事情办完,他送我出「办公室」,顺便带我参观了一下这座粪场。一边堆着好几垛晒好的粪乾,平地上还晒着许多薄饼一样的粪片。
「这都是好粪,不掺假。」
「粪还掺假。」
「掺!」
「掺什麽?土?」
「哪能掺土!」
「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