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下乡办差,保安队的弟兄们没有什麽事。他们除了把两挺水机关扛到大淖边突突地打两梭(把淖岸上的泥土打得簌簌地往下掉),平常是难得出操、打野外的。使人们感觉到这营把人的存在的,是这十二个号兵早晚练号。早晨八九点钟,下午四五点钟,他们就到大淖边来了。先是拔长音,然後各自吹几段,最後是合吹进行曲、三环号(他们吹三环号只是吹着玩,因为从来没有接受检阅的时候)。吹完号,就解散,想干什麽干什麽。有的,就轻手轻脚,走进一家的门外,咳嗽一声,随着,走了进去,门就关起来了。
这些号兵大都衣着整齐,乾净爱俏。他们除了吹吹号,整天无事干,有得是闲空。他们的钱来得容易,──饷钱倒不多,但每次下乡,总有犒赏;有时与土匪遭遇,双方谈条件,也常从对方手中得到一笔钱,手面很大方,花钱不在乎。他们是保护地方绅商的军人,身後有靠山,即或出一点什麽事,谁也无奈他何。因此,这些大爷就觉得不风流风流,实在对不起自己,也辜负了别人。
十二个号兵,有一个号长,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号长。这刘号长前後跟大淖几家的媳妇都很熟。
拨开巧云家的门的,就是这个号长!
号长走的时候留下十块钱。
这种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发生。巧云的残废爹当时就知道了。他拿着这十块钱,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邻居们知道了,姑娘、媳妇并未多议论,只骂了一句:「这个该死的!」
巧云破了身子,她没有淌眼泪,更没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人生在世,总有这麽一遭!只是为什麽是这个人?真不该是这个人!怎麽办?拿把菜刀杀了他?放火烧了炼阳观?不行!她还有个残废爹。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她想起该起来烧早饭了。她还得结网,织席,还得上街。她想起小时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双粉红的缎子花鞋。她想起她的远在天边的妈。她记不得妈的样子,只记得妈用一个筷子头蘸了胭脂给她点了一点眉心红。她拿起镜子照照,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她想起十一子给她吮手指上的血,这血一定是咸的。她觉得对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错了什麽事。她非常失悔,没有把自己给了十一子!
她的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这个号长来一次,她的念头就更强烈一分。
水上保安队又下乡了。
一天,巧云找到十一子,说:「晚上你到大淖东边来,我有话跟你说。」
十一子到了淖边。巧云踏在一只「鸭撇子」上(放鸭子用的小船,极小,仅容一人。这是一只公船,平常就拴在淖边。大淖人谁都可以撑着它到沙洲上挑蒌蒿,割茅草,拣野鸭蛋),把蒿子一点,撑向淖中央的沙洲,对十一子说:「你来!」
过了一会,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们在沙洲的茅草丛里一直待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
六
十一子和巧云的事,师兄们都知道,只瞒着老锡匠一个人。他们偷偷地给他留着门,在门窝子里倒了水(这样推门进来没有声音)。十一子常常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有一天,又是这时候才推开门。刚刚要钻被窝,听见老锡匠说:
「你不要命啦!」
这种事情怎麽瞒得住人呢?终於,传到刘号长的耳朵里。其实没有人跟他嚼舌头,刘号长自己还不知道?巧云看见他都讨厌,她的全身都是冷淡的。刘号长咽不下这口气。本来,他跟巧云又没有拜过堂,完过花烛,闲花野草,断了就断了。可是一个小锡匠,夺走了他的人,这丢了当兵的脸。太岁头上动土,这还行!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连保安队的弟兄也都觉得面上无光,在人前矬了一截。他是只许自己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不许别人在他脸上溅一星唾沫的。若是闭着眼过去,往後,保安队的人还混不混了?
有一天,天还没亮,刘号长带了几个弟兄,踢开巧云家的门,从被窝里拉起了小锡匠,把他捆了起来。把黄海蛟、巧云的手脚也都捆了,怕他们去叫人。
他们把小锡匠弄到泰山庙後面的坟地里,一人一根棍子,搂头盖脸地打他。
他们要小锡匠卷铺盖走人,回他的兴化,不许再留在大淖。
小锡匠不说话。
他们要小锡匠答应不再走进黄家的门,不挨巧云的身子。
小锡匠还是不说话。
他们要小锡匠告一声饶,认一个错。
小锡匠的牙咬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