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就有一句没一句,东拉西扯地瞎聊天。吃着柿饼子,喝着蒸锅水,抽着掺了榆树叶子的菸。这菸是农民用包袱包着私卖的,颜色是灰绿的,劲头很不足,抽菸的人叫它「半口菸」。榆树叶子点着了,发出一种焦糊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树的气味。这种气味使我多少年後还难於忘却。
小王和老刘都是「合同工」,是所里和公社订了合同,招来的。他们都是柴沟堡的人。
老刘是个老长工,老光棍。他在张家口专区几个县都打过长工,年轻时年年到坝上割蓨麦。因为打了多年长工,庄稼活他样样精通。他有过老婆,跑了,因为他养不活她。从此他就不再找女人,对女人很有成见,认为女人是个累赘。他就这样背着一卷行李,──一块毡子,一床「盖窝」(即被),一个方顶的枕头,到处漂流。看他捆行李的利索劲儿和背行李的姿势,就知道是一个常年出门在外的老长工。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麽衣服,有两个钱全喝了。他不大爱说话,但有时也能说一气,在他高兴的时候,或者不高兴的时候。这二年他常发牢骚,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他老是说:「这是咋搞的?咋搞的?」──「过去,七里茶坊,啥都有:驴肉、猪头肉、炖牛蹄子、茶鸡蛋……,卖一黑夜。酒!现在!咋搞的!咋搞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做梦娶媳妇,净慕好事!多会儿?」【注:那时农村宣传「共产主义」,都说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慕,是思量、向往的意思。】他年轻时曾给八路军送过信,带过路。「俺们那阵,有什麽好吃的,都给八路军留着!早知这样,哼!……」他说的话常常出了圈,老乔就喝住他:「你瞎说点啥!没喝酒,你就醉了!你是想『进去』住几天是怎麽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亏你活了这麽大!」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气。他是念过高小的。他给自己编了一口顺口溜:「高小毕业生,白费六年工。想去当教员,学生管我叫老兄。想去当会计,珠算又不通!」他现在一个月挣二十九块六毛四,要交社里一部分,刨去吃饭,所剩无几。他才二十五岁,对老刘那样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并不美慕。
老乔,所里多数人称之为乔师傅。这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老於世故的工人。他是怀来人。年轻时在天津学修理汽车。抗日战争时跑到大後方,在资源委员会的运输队当了司机,跑仰光、腊戌。抗战胜利後,他回张家口来开车,经常跑坝上各县。後来岁数大了,五十多了,血压高,不想再跑长途,他和农科所的所长是亲戚,所里新调来一辆拖拉机,他就来开拖拉机,顺便修修农业机械。他工资高,没负担。农科所附近一个小镇上有一家饭馆,他是常客。什麽贵菜、新鲜菜,饭馆都给他留着。他血压高,还是爱喝酒。饭馆外面有一棵大槐树,夏天一地浓荫。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树荫里。树荫在东,他睡在东面;树荫在西,他睡到西面,围着大树睡一圈!这是前二年的事了。现在,他也很少喝了。因为那个饭馆的酒提潮湿的时候很少了。他在昆明住过,我也在昆明待过七八年,因此他老愿意找我聊天,抽着榆叶菸在一起怀旧。他是个技工,掏粪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愿报了名。冬天,没什麽事,他要来玩两天。来就来吧。
这天,我们收工特别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啊!
这样的天,凡是爱喝酒的都应该喝两盅,可是上哪儿找酒去呢?
吃了蓨面,看了一会书,坐了一会,想了一会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样,总是老乔开头。因为想喝酒,他就谈起云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开远的杂果酒、杨林肥酒……
「肥酒?酒还有肥瘦?」老刘问。
「蒸酒的时候,上面吊着一大块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这酒是碧绿的。」
「像你们怀来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烧酒,不是甜酒。」
过了一会,又说:「有点像……」
接着,又谈起昆明的吃食。这老乔的记性真好,他可以从华山南路、正义路、一直到金碧路,数出一家一家大小饭馆,又岔到护国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麽名菜,说得非常详细。他说到金钱片腿、牛乾巴、锅贴乌鱼、过桥米线……
「一碗鸡汤,上面一层油,看起来热气都没有,可是超过一百度。一盘子鸡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鸡汤里一推,就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