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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74)

作者:丁玲

住了一个月才考试。在等待考试时,同学们都很用功地准备功课,只有我比较爱玩。我常常在楼上寝室的窗口一站半天,从疏疏密密的树影中看沅江上过往的帆船,听船工唱着号子。拉纤的、撑篙的船夫都爱唱,那歌声伴着滔滔的江水和软软的江风飘到窗口,我觉得神往舒畅。我又喜欢在大运动场上散步。这个运动场周围都是参天大树,运动场的远端还有一个分隔开了的晒衣场,我们洗的衣服也都晒在那里。我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同学常在这一带,坐在分隔两个场子的短墙上谈天,各人讲各人家乡的故事。有两个溆浦县的年龄较大的同学,因为溆浦县小学的校长向警予同志是我妈妈的好朋友,我们也就好像有点沾亲带故,彼此关切多些。她们常叫住我,要我复习功课,她们说我自信心太强,要小心些,要努力些,并且拿我妈妈的希望来勉励我。这两个同学我至今记得她们,感谢她们对我的好意。其实,我就是自信心很足。因为我从七岁就读书,我妈妈亲自教我读《古文观止》,什么《论语》、《孟子》在十来岁时就读过了。很小的时候,还从我妈妈的口授中背得下几十首唐诗,古典小说也不知看了多少部,比一般同学要懂得多,在小学时,又经常是考头名的。所以我信心十足,不把考试放在心里。又因为我过去生活都只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常常住在家规很严的舅父家里或者同我妈妈住在一个古庙改用的小学校里。现在在一个风景很好,建设在乡间的大学校中,实在觉得自由。同学们又都是沅江上游各县来的人,比较直率开朗,所以我就尽情享受这悠然自得的新生活。

不久就考试了。果然我取得了第一名。同乡,几个常德的高年生都庆贺我,别的同学也为我高兴。那位管理员给了我三元多钱,叮嘱我不要乱花,说我妈妈生活很艰苦。我拿着这三元多钱(我以前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想着我们母女困苦的生活,眼眶都红了,我小心地把它放在小木箱子里,用换洗衣服压着,小木箱就放在我的床下。这钱,我一直没有花,在寒假回常德时才用了几角钱作路费。

我在桃源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念了一年书。我在这里是非常快乐的,我是常常受鼓励的学生,我的功课比较全面。我好像什么都爱好,各种功课都得百分,只有语文和写字常常只有八十多分。我的同学们的作文为什么比我得分多?因为她们常抄那些什么作文范本,所以文章条理好,字句通顺,之乎者也用得都是地方。我不愿抄书,都是写自己的话,想的东西多,联想丰富,文章则拉杂重叠,因此得分少,也不放在玻璃柜内展览。可是老师总喜欢在我的文章后边加很长很长的批语,这是那些得百分的人所羡慕而且不易得到的。特别是学校的校长,一位姓彭的旧国会议员代课时,常常在我的文章后边写起他的短文来。他分析我的短文,加批,加点,鼓励很多,还经常说我是学校的一颗珍珠,但也总是说我写得拉杂的原因是太快,字又潦草,要我多用心。他对我的批评,即使到现在我看仍然是有用的。

我喜欢画画。我的每幅画都要放在玻璃柜里的。有些同学常常找我代画,我很愿意,画了一张又一张,而且把每张画画得稍微不同点,好使老师看不出来是出于我的手笔。因此常常玻璃柜里摆的五六张,七八张画,名字虽不同,其实都是我画的。我看到后,心里可得意咧!

我也喜欢唱歌和体育。我们班每天早晚都操点柔软体操,都是我喊口令,有时是别人值班,常常托我代喊。开运动会时,也是我带队喊口令。我妈就曾当过体育教员,我对喊口令的事,看得很平常。

算术(现在叫数学)是我最喜欢的课,作文得八十分,我不怎样,但数学如果得了九十八分,我就得流眼泪,恨自己疏忽了。至于其它的功课,那就不花什么脑子,随随便便就过去了,学期考试,也总是第一名。

那时候的师范学校是政府供给,除了十元保证金以外,一切食、宿、书籍纸张都不花钱。学生大半是中产阶级的子女。因为富有的人家,认为女子不需要读书,能找个有钱的丈夫就行。真正贫苦人家又连小学也进不去。这些中产人家的子女,学师范也是只想有一个出路,可以当小学教员。同学中有发奋的人,但那时所谓人生观,革命等等头脑里都是没有的。我个人的思想,受我妈的影响,比较复杂一点。对封建社会、旧社会很不满意。有改造旧社会的一些朦胧的想法,但究竟该怎样改,怎样做都没有一定的道路。我妈的好朋友向警予常常路过常德时就住在我妈那里,两个人彻夜深谈,谈论国家大事,社会,时事。她常常向我妈介绍一些新书,新思想,我妈对她很佩服。因此对我也有影响。我妈常常同我讲秋瑾的故事,也讲法兰西革命的女杰罗兰夫人的事迹。所以我常常对旧社会不满,对革命的新社会憧憬。我是一个乐观的孩子,但由于我小时生活太受压迫(我舅舅的家给的),有时我又伤感。常感母女相依为命,孤苦伶仃。我特别对我的婚姻问题不满。我在很小时候,就由外祖母把我订给我表哥,而我却万分不愿在他家做媳妇,苦于无法摆脱。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就像一根刺扎得很深,即使在快乐的时候也会忽然感到。所以我虽读书的成绩很好,但常常要为挣脱这些枷锁而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