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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72)

作者:丁玲

她看见郑鹏非常熟练地去划着,剪着,翻开着,紧忙地用纱布去拭干流着的血,不断地换着使用的家具,黎涯一点也不紊乱地送上每一件。刀口剪了一寸半,红的、绿的东西都由医生轻轻地从那里托了出来,又把钳子伸进去,他在找着,找着那藏得很深的一块铁。

房子里烧了三盆木炭火,却仍然很冷。陆萍时常担心把肚子露在外边而上了蒙药的病人。她一点不敢疏忽自己的职守,她时时注意着他的呼吸和反应。

医生又按着,又听,又翻开很多的东西,盘结在一起,微微的蒸气从那翻开的刀口往外冒,时间过去快半点钟了,陆萍用担心的神色去望郑鹏,可是他没有理会她,他把刀口再往上拖长些,重新在靠近肋骨的地方去找。病人脸色更苍白,她很怕他冷,而她自己却感到有些头晕了。

房门关得很严密,又烧着三盆熊熊的炭火。陆萍望着时钟焦急起来了。已经三刻钟了,他们有七个人,这么关在一间不通风的屋子里,如何能受呢?

终究那块铁被他用一根最小的钳子夹了出来,有一粒米大,铁片周围的肉有一点点地方化了脓。于是他又开始割盲肠。陆萍实在头晕得厉害,但仍然支持着,可是黎涯却忽然靠在床上不动了。她在这间屋子里呆的很久,炭气把她熏坏了。

“扶到院子里去。”郑鹏向两个看护命令着。另外两个医生马上接替了黎涯的工作。陆萍看见黎涯死人似的被人架出去,泪水涌满了眼睛,只想跟着出去看,可是她明白她在管着另一个人的生命,她不能走。

郑鹏动作更快,但等不到他完毕,陆萍也支持不住地呻吟着。“扶她到门口,把门开一点缝。”

陆萍躺倒在门口,清醒了一些,她挥手喊道:

“进去!进去!人少了不行的。”

她一人在门口往外爬,想到黎涯那里去。两个走回来的看护,把她拉了一下又放下了。

她没有动,雪片飞到她脸上。她发抖,牙齿碰着牙齿,头里边好像有东西猛力往外撞。不知道睡了好久,她听到很多人走到她身边,她意识到是把病人抬回去。她想天已经不早了,应该回去睡,但又想去看黎涯,假如黎涯有什么好歹,啊!她是那么的年轻呀!

冷风已经把她吹醒了,但仍被一种激动和虚弱主宰着。她飘飘摇摇在雪地上奔跑,风在她周围叫,黄昏压了下来,她满挂着泪水和雪水,她哭喊着:“就这么牺牲了么?她的妈妈一点也不知道呵!……”

她没有找到黎涯,却跑回自己的窑。她已经完全清楚,她需要静静的睡眠,可是被一种不知是什么东西压迫着,忍不住要哭要叫。

病人都挤在她屋子里,做着各种的猜测,有三四床被子压着她,她仍在里面发抖。

到十一点,郑鹏带了镇静剂来看她。郑鹏一样也头晕得厉害,但他却支持到把手术弄完。他到无人的雪地山坡上坐了一个钟头,使自己清醒,然后才走回来,吃了些热开水。他去看黎涯,黎涯已经很好的睡了。他又吃了点东西,便带着药片来看她。

陆萍觉得有朋友在身边,更感到软弱,她不住地嘤嘤地哭了起来,她只希望能见到她母亲,倒在母亲的怀里痛哭才好。

郑鹏服侍她把药吃后才回去,她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呢,谁也不知道。第二天,黎涯走过来看她的时候,她还没有起来。她对黎涯说,似乎什么兴趣都没有了,只想就这么躺着不动。

陆萍像害了病似的几天没有出来,医院里的流言却四处飞。这些话并不相同。有的说她和郑鹏在恋爱,她那夜就发疯了,现在还在害相思病。有的说组织不准他们恋爱,因为郑鹏是非党员,历史不明。……

陆萍自己无法听这些,她只觉得自己脑筋混乱。现实生活使她感到太可怕。她想为什么那晚有很多人在她身旁走过,却没有一个人援助她。她想院长为节省几十块钱,宁肯把病人,医生,看护来冒险。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于革命有什么用?革命既然是为着广大的人类,为什么连最亲近的同志却这样缺少爱。她踌躇着,她问她自己,是不是我对革命有了动摇呢。

旧有的神经衰弱症又来缠着她了,她每晚都失眠。

支部里有人在批评她。小资产阶级意识,知识分子的英雄主义、自由主义等等的帽子都往她头上戴,总归就是说党性不强。

院长把她叫去说了一顿。

病员们也对她冷淡了,说她浪漫。

是的,应该斗争呀!她该同谁斗争呢?同所有人吗?要是她不同他们斗争,便应该让开,便不应该在这里使人感到麻烦。那么,她该到什么地方去?她拼命地想站起来,四处走走,她寻找着刚来的这股心情。她成天锁紧了眉毛在窑洞里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