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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31)

作者:丁玲

马跑了一阵才歇下来。下山时,我牵着马在那陡峭的山路上走,就像走在棉花上,感到我的腿不会站直似的。

这么走了一天,冬天的黄昏来得快,我焦急地盼望着宿营地。我们住的那庄子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驻了很多兵。晚上有一个团长样子的人来看我们,他是听说有女兵才来的。同来的人让我冒充红军军官的老婆,我同意了。那团长觉得奇怪,他问我知不知道那里很苦。

躺在床上时,我以为我已经瘫了,两条腿全无知觉。

我们的游击队

又是天不明就动身,一连兵护送我们,我们走在他们中间。在不明的月光中绕过两个村庄,他们告诉我这两个村庄都有保甲。到第三个村庄时,天也亮了,穿过村中,我们都存有一点戒心。村里有很多穿便衣的团丁放哨,都是全副武装,头扎包头巾。我知道这是地主养着的敢死队,他们比国民党的正规军队还厉害。这些站在路口的粗壮汉子,斜着眼望我们,知道我们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如果我们没有这一连兵力护送,他们也许要和我们干起来的。我看他们大都是受苦的农民,但他们却让地主们养着打他们的兄弟,我觉得很难受。

又走了二十里,护送我们的队伍在山头停下来,要我们自己走下沟去,沟底下有接待我们的人。这一段路程大约有四里路。我们还只走一半,却听见枪响了。带路的人告诉我们,这是边境,这一带常有冲突。于是我们都加快脚步。带路的人老说那些保安团丁真讨厌。

沟底下树林里有几个穿灰衣的人影,大家就跑起来。我大声叫着:“那是红军!”

当红军向我敬礼的时候,我太激动了。我的心早就推崇着他们,他们把血与肉献给革命,他们是民族的、劳动者的战士,我心里想,只有我应该向他们敬礼,我怎能接受他们的敬礼呢?

他们穿着单衣,都很精神。带路的人告诉我,他们是红军的游击队,红军都开到前线去了。

保安

骑着小毛驴,一行七个人,加上民工大约十来个人,翻山越岭走了八九天之后,快要到“京城”了。这是下午,我们在一个树林里看见有一匹马飞跑出来,走近我们身边。他问我们是否从白区来的?有认识的说他是医院的院长,新近同一个被誉为陕北之花的姑娘结了婚。越过树林,山边上又遇见几个过路的,大声地喊着:“同志!你们是白区来的吗?”我心里想,一定是快到了,看这气氛完全不同。他们好像谁与谁都是自己人,都有关系。

转过一个山嘴,看到有好似村庄的一块地方,不像有什么人烟。但是一走近来,情形却完全不同。有好几处球场,球场上很热闹,人人都跑来看我们,问我们,我觉得自己才换不久的灰衣真难看,他们(所看见的人都如此)都穿着新的黑色假直贡呢的列宁装,衣领上钉两条短的红带,帽上缀一个红五星。我原以为这里的人一定很褴褛,却不料有这样漂亮。我更奇怪,“为什么这里全是青年人呢!”老年也好,中年也好。总之,他们全是充满着快乐的青春之力的青年。

这里什么都没有卖的,只有几家老百姓。这里的房子全毁了,是那些逃走的地主们放火烧的。除了一两家之外,所有机关都住在靠东山上的窑洞里。一排窑洞约莫有半里长,军委、边区政府、党中央各部全住在这里,全中国革命的人民领袖全住在这里。说中国人民的命运就掌握在这小山上,也许有人说这太夸大了,但在一定的时间内的确是对的。

河西途中

大营房的院子里,层层密密围了许多穿军装的青年,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欢笑的光彩闪耀。他们谈笑着,议论着。在当中,一部分是装束整齐,绑带贴实地紧裹在腿上,草鞋踏在脚底,各色背包背在背上,红光满面的脸,说明着他们气饱力足。一副出征英雄的伟姿,早把另一部分送行人们的心,鼓动成高兴与激昂,忘了世俗的离别的悲哀。

七个驮着行李的小驴子在前头一摇一摆的移着脚步,鲜红的团旗在队列前头迎风招展。陕北公学的同学列着队,预先赶到路中。当太阳从山腰探出脸来的时候,静穆的晨空中,被“欢送战地服务团上前线”、“争取抗战胜利”……的口号声,雄壮的歌声所充满。这样一直延展到土围子边,辽阔的草地上映着排列的拖长着的人影,歌声响到被太阳晒着的岩石上,飘到不倦地汩汩响着的延水上,天地似乎也在飞跃,跟着上百成千喉咙,跟着上百成千跳荡的心。风跟着人跑,刮着前边的红旗刷刷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