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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72)

作者:古华

“恩人--大恩人--政府派来的工作同志,就该都是你这一色的人啊,可他们--恩人,你好,你是我的青天大人--有你在,我今晚上讲不定还熬得过去--你去烧一锅水,给我打碗蛋花汤来--我一天到黑水米不沾牙--听人家讲,养崽的时候就是要吃,要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谷燕山就像过去在游击队里听到了出击的命令一般,手脚利索地去烧开水、打蛋花汤,同时提心吊胆地听着睡房里产妇的呻吟。不知为什麽,他神情十分振奋,头脑也十分清醒。他充满着一种对一个新的生命出世的渴望和信心。柴灶里的火光,把他胡子拉碴的脸块照得通红。他觉得自己是在执行一项十分重要的使命,而且带点神秘性。他自己都有些奇怪,竟一下子这麽劲冲冲、喜冲冲的。

胡玉音在谷燕山手里喝下一大碗蛋花汤後,阵痛彷佛停息了。她脸上现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好像有点羞涩似的。然而产妇在临盆前,母性的自慰自豪感能叫死神望而却步。孕育着新生命的母体是无所畏惧的。胡玉音半卧半仰,张开双腿,指着挺得和个大圆球似的肚子说:“这个小东西,在里头踢腿伸拳的,淘气得很,八成是个胖崽娃!全不管他娘老子的性命--”

“恭喜你,玉音,恭喜你,老天爷保佑你母子平安--”谷燕山这个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过来的人,竟讲出一句带迷信色彩的话来。

“有你在--我就不怕了。不是你,今晚上,我就是痛死在这铺里,梆硬了,都没有人晓得--”胡玉音说着,眼睛朦朦胧胧的,竟然睡去了。或许是挣扎、苦熬了一整天,婴儿在母体里也疲乏了。或许是更大的疼痛前的一次短暂的憩息。

谷燕山这可焦急起来了。他一直在留心倾听公路上有无汽车开过的声音。胡玉音睡下後,他索性转出铺门,顶风冒雪来到公路上守候。哪怕是横睡在路上,他都要把随便哪一辆夜行的车子截住。过了一会儿,雪停了,风息了。满世界的白雪,把夜色映照得明晃晃的。谷燕山双手笼进旧军大衣里,焦急地在雪地里来回走动--这时刻他就像一个哨兵。是啊,当年在平津战场上,他也是穿着这件军大衣,也是站在雪地里,等候发起总攻的信号,盼望着胜利的黎明--日子过得真快,世事变化真大啊!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对他本人来说都是一个谜,一个百思不解的谜。二十多年前,他站在华北平原的雪地里,是在以浴血奋战来迎接一个新国家、新社会的诞生;二十年後的今天,他却是站在南方山区小镇的铺着白雪的公路上,等候着一辆过路的汽车,用以迎接一个新的小生命。然而这是一个什麽样的新的生命?黑五类的後代,非法同居的婴儿,他的出世本身就是一种罪孽--世事真是太复杂、太丰富了,解释不清。他不时地回过头去望望老胡记客栈。他急切地盼着听到汽车的隆隆声,见到车灯在雪地里扫射出的强烈光柱。前些时他还为了汽车带来的尘土、泥浆而诅咒过。可如今他把汽车当作了解救胡玉音母子性命、也是解救他脱离困境的神灵之物。可见无论是物质的文明还是精神的文明,都是诅咒不得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於拦下了一辆卡车,而且还是解放军部队上的。一年前附近山洞里修了座很大的军用地下仓库。解放军驾驶员听着这位操着一口纯正北方话的地方干部模样的人解释了情况,就立即让他上了车,并把车子倒退到老街口。

果然,谷燕山刚把胡玉音连扶带架,塞进了驾驶室,胡玉音的阵痛就又发作了,在他怀里痉挛着,呻吟着。多亏了解放军战士把车子开得既快又稳,迳直开进了深山峡谷的部队医院里。

胡玉音立即被抬进了二楼诊断室。安静的长长的走廊里,灯光净洁明亮。穿白大褂的男女医生、护士,在一扇玻璃门里出出进进,看来产妇的情况严重。谷燕山守候在玻璃门边,一步也不敢离开。诊断室就像仙阁琼楼,医生、护士就像仙姑仙子,他这个俗人不得进入。不一会儿,一位白大褂领口上露出红领章的医生,拿着个病历卡出来找他,直到军医解下大口罩,他才发觉是个女的,很年轻。

“你是产妇的爱人吗?叫什麽名字?什麽单位?”

谷燕山脸块火烧火辣,一时不知所措,胡乱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不点头怎麽办?救人要紧。他结口结舌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单位。女医生一一地写在病历卡上,接着告诉他:“你爱人由於年纪较大,孕娠期间营养不良,婴儿胎位不正,必须剖腹。请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