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芙蓉镇(71)

芙蓉镇(71)

作者:古华

王秋赦最为烦恼的还不是这个。他还有个经济利害上的当务之急:要退赔错划富农胡玉音的楼屋,镇革委早就将“阶级斗争展览室”改做了小小招待所。小招待所每月有个一两百元的收入,又无须上税,上级领导来镇上检查、指导工作,跟兄弟单位搞协作,大宴小宴,烟酒开支,都指望这一笔收入。“向胡玉音讲清楚道理,要求她顾全大局,楼屋产权归还她,暂时仍做小招待所使用,今後付给她一点房租,五块八块的,估计问题不大--”

王秋赦迫在眉梢的经济问题还有一个,就是要退赔社教运动中没收的胡玉音的一千五百元款子。十几年来,这笔款子已经去向不明。前些年自己没有职务补贴,後些年每月也只三十六元,吃吃喝喝,零碎花用,奉送各种名目的礼物--哪里够?你当王秋蛇还买了一部印票机麽!

“娘卖乖!这笔款子从哪里出?从哪里出?先欠着?对了,先欠着,拖拖再说。十几年来搞政治运动,经济上是有些模糊--一千五百元当初交在了谁手里?谁打了收据?哈哈,一笔无头账,糊涂账--胡玉音,党和政府给你平了反,昭了雪,恢复小业主成分,归还楼屋产权,还准许你和秦书田合法同居,你还有什麽不满足?”

话虽这样讲,王秋赦的日子越来越难混了。近些日子新街、老街出现的各种小道消息、马路新闻也於他十分不利,纷纷传说上级即将委任“北方大兵”谷燕山为镇委书记兼镇革委主任。上级并没有下什麽公文,但居民们已经在眉开眼笑了。这人心的背向,王秋赦不痴不傻,是感觉得出来的。真是如芒在背,如剑悬颈。如今他也不敢轻易在大会小会上追谣、辟谣、肃谣了。打了几次电话到县委去问,县委办公室的人也含糊其词,没有给个明确的回答。他神思恍惚,心躁不安,真是到了食不甘味、卧不安枕的地步了。他经常坐在办公室里呆痴痴地,脸色有些浮肿,眼睛发直,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晓得他念些什麽。他神思都有些迷离、错乱--有一天,他终於大声喊了出来:

“老子不,老子不!老子在台上一天,你们就莫想改正,莫想平反!”

四义父谷燕山

就是在大劫大难的年月,人们互相检举、背叛、摧残的年月,或是龟缩在各自的蜗居里自身难保的年月,生活的道德和良心,正义和忠诚并没有泯灭,也没有沉沦,只是表现为各种不同的方式。“北方大兵”谷燕山是“醉眼看世情”。那一年,铁帽右派秦书田被判刑劳改去了,胡玉音被管制劳动。老谷好些日子胆战心惊,因为他给这对黑夫妻主过媒。但後来事实证明黑夫妻两个还通人性、守信用,并没有把他老谷揭发交代出来,使他免受了一次审查。要不,他谷燕山可就真会丢掉了党籍、干籍。就是这一年年底的一天晚上吧,刮着老北风,落着鹅毛雪。老谷不晓得又是在哪里多喝了二两回来,从老胡记客栈门口路过,忽然听见里头“娘啊,娘啊,救救我--我快要死了啊”的痛苦呻吟,声音很惨,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胡玉音这新富农婆要生产了?”这念头闪进了他脑瓜里。他立即走上台阶,抖了抖脚上、身上的雪花,推了推铺门。门没有上闩。他走进黑古隆冬的长铺里,才在木板隔成的卧室里,见昏黄的油灯下,胡玉音挺着个大肚子睡在床上,双手死命地扳住床梯,满头手指大一粒的汗珠,痛得快要晕过去了。这可把谷燕山的酒都吓醒了。他一个男子汉从来没有经见过这场合:

“玉音,你、你、你这是快、快了?”

“谷主任,恩人--来扶我起来一下,倒口水给我、给我喝--”

谷燕山有些胆战,身上有些发冷,真懊恼不该走进这屋里来。他摸索着兑了碗温开水给胡玉音喝。胡玉音喝了水,又叫扯毛巾给她擦了汗。胡玉音就像个落在水里快要淹死了的人忽然见到了一块礁石一样,双手死死地抓住了谷燕山:

“谷主任,大恩人--我今年上三十三了--这头胎难养--”

“我、我去喊个接生婆来!”谷燕山这时也急出一身汗来了。

“不,不!恩人--你不要走!不要走--镇上的女人们,早就朝我吐口水了--我怕她们--你陪陪我,我反正快死了,大的小的都活不成--娘啊,娘啊,你为什麽留我在世上造孽啊!--”

“玉音!莫哭,莫哭。莫讲泄气话。痛,你就喊『哎哟』--”谷燕山这个北方大兵,顿时心都软了,碎了。他身上陡涨了一股凛然正气,决定把拯救这母子性命的担子挑起来,义不容辞。什麽新富农婆,去他个球!老话讲:急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顶多,为这事吃批判,受处分。人一横了心,就无所疑惧了:“玉音,玉音,你莫急。你若是同意,我就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