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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74)

作者:古华

这一来,倒是无形中造成了谷燕山从生活上适当照料胡玉音母子的合法性。後来逐渐成为习惯,为镇上居民们所默认。一直到了“四人帮”倒台,一直到娃儿长到七、八岁,谷燕山和胡玉音虽然非亲非故,却是互相体贴,厮亲厮敬。谷燕山说:秦书田也快刑满回家了,再在崽娃的名字前边加个姓:秦。反正娃娃一直是个“黑人”,公社、大队不承认他,不给登记户口。谷燕山却是这“小黑鬼”的“义父”。这情况,被人们列为芙蓉镇地方“文化大革命”中後期的一件怪事。

“亲爷,”有天,胡玉音拉着娃儿,依着娃儿的口气对谷燕山说,“满街上的人都在传悄悄话,讲是镇上百姓上了名帖,上级批下文来,要升你当镇上的书记、主任。王秋蛇要溜回他那烂吊脚楼去了!其实,新社会,人民政府,本就该由你这一色的老干部掌权、管印啊!”

“莫信,莫信,玉音!”谷燕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连组织生活都没有恢复,还挂着哪。除非李国香、杨民高他们撤职或是调走--”

“亲爷,都是我和娃儿连累了你--为了我们,你才背了这麽多年的黑锅--”说着,胡玉音红了眼眶,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呵呵,这麽多年了,你的眼泪像眼井水,流不乾啊--”谷燕山劝慰着。他双手抚着娃儿,也是在劝慰着自己:“如今世道好了。上级下了文,要给你和书田平反了。我麽,假若真派我当了镇上的头头,担子也太重啊。这镇上的工作是个烂摊子,都要从头做起。头件事,就是要治理芙蓉河--这些天,我晚上都睡不着--”

还没上任,“北方大兵”就睡不着了。胡玉音含着眼泪笑了。娃儿也笑了。娃娃忽然嚷嚷说:

“娘!亲爷!听讲黎叔叔也要当回他的大队支书了!黎叔叔昨晚上还答应给我上户口,我就不是黑人了!”

五吊脚楼塌了

生活往往对不贞的人报以刻薄的嘲讽。

这些年来,羞耻和懊恼,就像一根无形而又无情的鞭子,不时地抽打在黎满庚身上和心上。他的心蒙上了一层污垢。他出卖过青春年代宝贵的感情,背叛了自己立下的盟誓。在胡玉音划成新富农、黎桂桂自杀这一冤案上,他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做了帮凶。他有时甚至神经质地将双手巴掌凑在鼻下闻闻,彷佛还闻到一丁点儿血腥味似的。

但是,忠诚和背叛,在黎满庚的生活里总是纠缠在一起。他背叛了对胡玉音的兄妹情谊(而且是由纯洁的爱情转化来的),背叛了站在芙蓉河岸边立下的盟誓,也就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可是,向县委工作组交出了胡玉音托他保管的一千五百元现款,却是向党组织呈上了自己的忠诚。多麽巨大而复杂的矛盾!早在一九五六年他当区民政干事时,就是为了对组织忠诚,而牺牲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在组织和个人、革命和爱情面前,他总是理性战胜感性,革命排斥了爱情。他不加考虑地把组织观念看得重於一切,盲从到了愚昧的地步,从来没有去怀疑、去探究过这个所谓的“组织”执行的是什麽路线。他没有这个水平。习惯於服从。诚然,他也曾经想过,许多领导同志也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他们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把革命和爱情、理性和感性,结合得那样好,那样和谐,甚至举行刑场上的婚礼。他们是在为着同一项事业、同一个目标而爱,而恨。可那是打天下呀,需要流血牺牲呀!打天下当然要扩大队伍,什麽人都可以参加,不能把门关得太严,而是要敞开大门--如今是坐天下,守江山。队伍就当然要纯而又纯,革命就需要不断地对内部进行斗争、整肃、清理。查清三代五服,才能保证纯洁性。因而就需要牺牲革命者个人的爱情,以至良心。良心看不见,摸不着,算几斤几两?而且小资产阶级才讲天地良心--就这样,黎满庚出卖了胡玉音,而且把她推进了无情打击的火坑。

可是今天,历史做出结论,生活做出更正:胡玉音是错划富农,黎桂桂是被迫害致死。黎满庚呀黎满庚,你这个卑鄙的出卖者,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这个双手沾着血腥气的帮凶!你算个什麽共产党员?你还配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党章上的哪条哪款、党的哪一号文件要求你这样做了?你怨谁?能怨谁啊?中国有三千八百万党员,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背叛自己的兄弟姐妹、道德良心啊,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助纣为虐啊。你能怨谁?混蛋,你能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