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芙蓉镇(75)

芙蓉镇(75)

作者:古华

黎满庚经常这样自责自问,诅咒自己。可是,就能全都怨自己吗?他是个天生的歹徒、坏坯、恶棍?对胡玉音,对芙蓉镇上的父老乡亲,自己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就不曾有过赤子之心,没有过真诚、纯洁的感情?显然不是。胡玉音啊,这个当年胡记客栈老板的娇娇女,对他始终是一个生活的苦果,始终在他心底里凝聚着爱、怨、恨。就是她成了富农寡妇,她挂黑牌游街,戴高帽子示众,上台挨斗,自己都没有去凶过她,恶过她,作践过她--为了这,大队党支部、镇革委会,对他黎满庚进行了多次批判教育,批他的右倾,批他的“人性论”和“熄灭论”,直至撤销他的大队秘书职务,只差没有开除党籍。“人性论”啊“人性论”,“人性论”是个什麽东西?什麽形状、颜色?圆的、方的、扁的?黄的、白的、黑的?他黎满庚只有高小文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想像力十分贫乏。只觉得“人性论”像团糠菜粑粑似地堵在他喉咙管,嚼不烂,吐不出,吞不下,怕要恶变成咽喉癌哟。他好狼狈啊,有苦难言,有口难辩。左右都不是人。岩层夹缝里的黄泥,被夹得成了乾燥的薄片片,不求滋润,只求生存。这世事,这运动,这斗争,真是估不准、摸不着啊,你想紧跟它,忠实於它,它却捉弄你,把你当猴儿耍--

“可怜虫!黎满庚,你这条可怜虫!”好几年,他都郁郁寡欢,自怨自愧,像病魔缠身。一个五大三粗、挑得百斤、走得百里的汉子,背脊佝偻了下来,宽阔的肩头彷佛负不起一个无形而又无比沉重的包裹。後来就连他的女人“五爪辣”,都被他的神色吓住了,担心他真的得下了什麽病。“五爪辣”这女人也颇具复杂性。胡玉音“走运”卖米豆腐那年月,她怕男人恋旧,经常舌头底下挂马蹄,嘴巴“踢打踢打”,醋劲十足。对那一千五百元现款,她大吵大闹,又哭又嚎,逼着男人去告发,去上缴。她甚至幸灾乐祸地有了一种安全感。这一来,男人就对“芙蓉精”死了心。可是接着下来,她一年又一年地看着胡玉音戴着黑鬼帽子扫大街,又觉得作孽。纵是坏女人,也不应当一生一世受这份报应--男人一年四季阴沉着脸,从不跟她议论这些。但她晓得男人害的是什麽心病。她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亏了心。胡玉音生娃娃那年,她还像做贼一样溜进老胡记客栈去看望过一回,那崽娃好胖哟,红头花色,手脚巴子和莲藕一样,巴壮巴紧。该叫什麽?私生子,野崽?不,人家叫军军,有主,判刑劳改去了的右派分子秦书田是父亲。後来小军军一年年长大了,会跑会跳了,“五爪辣”还把他叫进自己屋里来,给他片糖吃。真是贱人有贱命。娃儿眼睛溜圆,样子像他娘又像他爷老倌,很俊。“五爪辣”对这娃儿有点子喜欢。因她後来又养过两胎,仍是“过路货”。如今一共“六千金(斤)”。有时人家问男人有几个崽女,男人总是闷声闷气地举起指头,报田土产量一样:“三吨”。“五爪辣”慢慢地看出来,男人也喜欢小军军。每回小军军一进屋,他就眼角、嘴角都挂上了笑。头回笑,二回抱,三回四回就不分老和少了。看着男人开心,“五爪辣”也高兴。男人再要郁郁闷闷、唉声叹气呆下去,真的惹下一身病来,她“五爪辣”拖着六个妹娃去讨吃,都不会有人给啊!

“军军,来,给你果子吃!”黎满庚有时给家里的千金们零食吃,也给小军军留一份。“不,娘会骂的,娘不准我讨人家的东西吃,免得人家看不起。”小军军口齿伶俐,没有伸出巴掌来,但眼睛却盯住果子,分明十分想吃。小小年纪,就开始陷入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五爪辣”在旁看着,也觉得这娃儿可怜可疼:“军军,你娘儿俩只一个人的口粮,你在家里吃得饱吗?”“娘总是等我先吃。我吃剩了娘才吃。有时我不肯吃,娘就打我,打了又抱起我哭--”讲到这里,娃儿眼眶红了。黎满庚和“五爪辣”听着,也都红了眼眶。他们体会得出,一个寡妇带着这麽个正吃长饭的娃儿,两人吃一人的口粮,每天还要受管制、扫大街,是在苦煎苦熬着过日子啊。“五爪辣”自己呢,自男人不当干部後,日子好过得多。黎满庚是个好劳力,除了出集体工工分挣得多,自留地更是种得流金走银,四时瓜菜一家八口吃不赢,墟墟都有卖。“五爪辣”和妹儿们经管猪栏、鸡埘出息也大,像办了个小储蓄所。夫妇两个算是共得患难,同得甘苦。再者娃娃多了,年纪大了,年轻时候那醋劲妒意也消减了,所以家事和睦了。